第 8 章 “爸,你準備……(2 / 2)

李靖甚至有時候不敢直視哪吒那雙金色的瞳孔。

他選擇沉默,選擇在龍王登門尋仇的時候沉默,在石磯控訴的時候沉默,選擇在哪吒滿眼含著淚、絕望且憤懣地望著他的時候沉默。

“我知道爹爹討厭我,從生下來的時候開始。”

那孩子把劍抵著脖頸,站在高高的城樓上,背對著他和夫人。

他的聲音平靜,沒有任何感情,似乎隻是在陳述一件尋常的小事。

城下是烏泱泱的軍隊,空中盤飛著四條遊龍,隱隱還能聽見雷聲。

“可是哪吒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哪吒所作所為皆是天道!”

劍刃逐漸刺進喉嚨,孩子喃喃道。

“殺了我兒,又用那軒轅弓射死了石磯的童子。”敖廣冷笑,“李靖,這便是你的好兒子!”

“他便從未把我當做是他的兒子!”

聽到敖廣的譏諷,那孩童突然激動起來,他瞪向李靖,此時握劍的手已經滿是鮮血。

他是故意的,他知道剜去一身凡肉就宛如剜在李靖的心頭。他偏要李靖親眼看著自己是如何痛苦且緩慢地死去!

“我知道,爹爹之所以還留著我的性命,是因為哪吒的這副血骨。”他哈哈大笑,笑聲沙啞,混著血沫,像一隻破了的風箱,“隻是哪吒也不願意做您的兒子,今日便把這父精母血一片片削了還給你們,從此天上地下,來生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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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李靖一直想要看到的結局嗎。

他沒敢看下去,拂袖便走了。

那一夜的靈,是殷夫人守的。

金吒和木吒都說,母親沒有哭,就靠著一盞油燈,伏在那血汙白布上把孩子殘破的軀殼仔細縫好,才裝進小小的棺材裡。

不能體麵的來,好歹要體麵的去。

“這種敗家的畜生,你難道還盼著他轉世再來討債嗎?”李靖低聲說。

殷夫人失神落魄地倚坐在門旁,聽著送靈的隊伍的悲哭在街角逐漸淡去。夭折的孩子,按照風俗,父母連最後一程都不能去送。

李靖深吸了一口氣,安慰道:“他是靈珠子,你不必替他如此傷心。”

“我不懂你們這些神仙鬼怪的東西,我隻知道我的小兒子昨日就死在城牆上,孤孤單單的,是哭著走的。”

她是個溫柔的婦人,有著馴良的眼和柔和的唇,夕陽打在她的側臉上,眼底直直地落下一串淚。

“夫人,你還不懂嗎?那根本不是我們的兒子!那是靈珠子!”

“李靖,靈珠子也好,哪吒也好……”殷夫人慢慢站起來,她比李靖矮了整整一個頭,聲音發顫,憤怒且尖銳地反問回去:“倘若養條流浪的狗六年,整整六年,也該是有感情的!更何況那就是你的兒子,他喊你父親,無條件地愛你、尊敬你,他的一言一行都是我們夫妻的言傳身教。這麼多年膝下承歡,他隻與我抱怨過寥寥幾句你對他的冷淡,卻從沒有真的恨過你。”

“李靖,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能看著自己的兒子慘死在麵前而無動於衷!你若是想殺他,這六年他何時對你有過防備,而你又何時真的動過殺心。你隻不過為自己無力保護他,而編造出一個自我寬慰的借口罷了!”

“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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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知道自己是個懦夫,也從來沒有否認過。

當哪吒一臉天真無畏地告訴他,自己殺業屠儘,便可以肉身成聖的時候。

李靖沒有驚訝,也沒有欣喜,隻是反問自己最小的兒子:“為什麼非要成神呢?”

哪吒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說,這天底下還有誰不想成仙成神呢?

李靖就從來沒有想過成神,即使他師從西昆侖,在度厄手下混了幾年日子,但還是放不下人世間的繁華——修道與成神一樣,太寂寞了。

“因為哪吒想永遠和娘在一起。”孩子思考了一下,還是很認真地回答,“等哪吒成了神,就讓大家都長生不老。”

如果隻是要守護一個人的話,不必要挑起蒼生的擔子。

李靖想這樣說,但是又覺得和麵前這個奶娃娃說什麼蒼生、守護的大道理,為時太早。

房間裡比往常顯得寂寞,他仔細一想竟然是因為曾經習慣了哪吒上躥下跳,追貓攆狗的性子,木吒在一旁替他剪了燭花。

“爸爸,您知道哪吒之前和我說過什麼嗎?”

“一定又是什麼‘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天命,因為他就是天命’這一類的鬼話吧。”

“不。”木吒的聲音很輕,“他說他除了這一條可以成神的命還值得誇耀,已經一無所有了,爸爸。”

有爸爸媽媽,有哥哥,卻在這個家裡孤獨得像個幽靈,這是他留給父親的最後一句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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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夫人沒能捱到那場大戰結束,便匆匆離去了,李靖始終覺得她至死走恨著自己。

想要修補元魂,九重塔乃是世間至寶,龍王一心想要討去,李靖留了一個心眼,把哪吒肩頭的一縷魂火連同敖丙的元丹,一同送了進去。

維鬥星君可憐他,便在每一次輪回的前夕,把命簿上哪吒轉世的名字勾出來給他。

一次次長大、被追殺、逐漸老去,凡人的命就好像這草木,一枯一榮,不過是朝夕之間。

他才不管什麼靈珠子,才不管是不是命裡有著什麼注定的使命,當他認定了這是他的兒子,便拚了命的要保這個孩子必須要平安、哪怕平庸地過一生。

“那個猴子說我是哪吒,反正我是不信的。”

他抬眼看了一眼又一次輪回中,那張青春洋溢的臉,嘟囔著說:“彆信他,你誰也不是,你是我李立青的兒子李雲祥罷了。”

他不要這天命,因為這一世他的兒子除了那條該死的命,還應該有更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