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還記得當初給你開蒙的王夫子?下午他的好友受托找來,見你不在,隻能將一樁好事說給你大哥聽,還帶了行老[1]來,噥,帶來了那兩個小廝給你。”
許是荀應淮素日在家裡話本子念叨的多了,荀母說話也帶上點說書人的語調,偏要先賣個關子給荀應淮聽。
說著說著荀母眉梢還有點得意,她這個兒子一向是最爭氣不過的,就連少時開蒙的夫子還惦記著。
“我們啊,算是碰上好人了,那位夫子說,她家娘子族裡有位富裕的人家,錢多的幾乎要花不出去,屋子多的住不了,於是把幾間閒置的,給這次春闈的舉子備考用,也算是行善積德了,萬一有人高中了,也好沾沾文曲星的福氣。”
荀母一開始怕他們騙人,親去那院子瞧了,離街市近,但兩堵牆一隔,什麼噪聲都傳不進來。
而且離貢院也不遠,隻隔著三條街,就是屋子稍微陳舊了些,不過要不是如此,她也是不敢相信的。
講到這裡,荀母指了指邊上的女使,擺手說道:“當然,也不是那麼好的便宜都砸在咱們家身上,這位女使要考校你的課業,若是碰到科考無望的,這照顧你的兩個小廝和備考的屋子一並沒有。”
荀應淮越聽越不對勁,這所作所為分明是要在開考前結黨營私,什麼考校課業,說不定是泄露出的考題,他要是真的看到了一星半點,徇私舞弊的帽子扣下來,那才是真的一輩子科舉無望了!
梧枝觀察荀應淮的神色,看到他眉間漸深的溝壑,到了這時方才明白為什麼章頌清要在他的名字上大大的畫一個圈,她還當是公主見色起意,總算有了動心的兒郎。
一家家走下來,見荀應淮比他人都要快的反應,此刻便知曉了他並不是一個空有皮囊的愣頭青。
擔心荀應淮轉頭趕人的梧枝連忙行了一禮,出聲把荀應淮叫住:“這位郎君,若是京中有人以債負質當人口,應如何?”
以役償債[2]的部分荀應淮背得很熟,他下意識回答說:“那自然是仗責一百,再人放逐便。”
梧枝點點頭接著道:“若是那人乃位高權重者呢?”
荀應淮聽到這頗有些大逆不道的話,太陽穴突突一跳,這才正視那位背著燭火的女使,聲音不可避免的染上燭煙,略微低沉的回答擲地有聲:“若是貴臣,抑或是天家,也是一樣,立償之,奏裁。”
她問的這個問題,並不是憑空而來,事情發生在兩年前,即使消息傳遞不便,可這事就趕巧發生在通州,他們這群舉子日日夜夜研析各種刑案作為考題,不知道也難。
深陷這案子裡的不是彆人,正是當今陛下的親生姨父,一輩子插科打諢的過,臨了老了犯下錯,侵街[3]占了他人的屋舍,陛下也隻是高高拿起,念在親戚一場的份上輕輕的揭過。
隻說姨父年紀大了,去通州待幾年“服役”也就過去了,欠的錢也由他這個做侄兒的還罷了。
這件事在朝中爭議了幾天,最後是這個結果收場,於是誰也不好再繼續議論。
總不好指著陛下的鼻子說他這件事做錯了吧。
那可真是無法無天了。
話畢,荀應淮也沉默,誰都沒有把話攤開了講,可他就是明白了。
這位女使背後的人,有這個膽子跟上頭那位對著嗆,那個人要麼是權勢滔天,想取而代之。
要麼,就是天子近臣,知道此舉不妥,卻沒有辦法扭轉,所以才把這件事作為考題,說給將要科考的舉子聽。
所期待的,就是有誌之人的出現。
他有的東西不多,能給的隻有一腔孤勇。
“你家主子有說不出的無可奈何,荀某願儘綿薄之力。”
燭火映照在荀應淮清俊的臉龐上,讓他的五官更顯得立體了起來,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
如此,就是答應了。
梧枝心中微訝,“公子不想知道我家主子是誰?”
尋常人乍然遇到這事,都會慌不擇路,恨不得刨根問底,想要知道自己將要效忠的人究竟是誰,是好是壞,有沒有好處。
公主的回答都是不回答,隻有荀應淮,她說:“他要是問了,就告訴他實話吧,如果沒有,”章頌清當時頓了一頓,仿佛和荀應淮認識好多年般熟悉,歎道,“他不會問的。”
真的如同章頌清的猜測一模一樣,荀應淮接著補了一句,似乎是為了打消梧枝的困惑:“既然你家主子有這個膽識,荀某為了他這份信任,也無所謂問個究竟了。”
“日後公子若有什麼需要的,派小廝來吩咐一聲就好。”說完躬身。
梧枝眼見差事辦妥就離開了。
剩下母子二人在廳前,隻餘下兩道呼吸聲交替著。
他們家的蠟燭不是什麼好材料的,燒了半晌就見了底,慢悠悠的晃著,半死不活的殘存一點點的光亮,連兩個人的眼睛都照不分明。
等到梧枝腳步聲遠到聽不到,荀應淮沉聲道:“母親,今晚不能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