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離開後,章頌清捏著勺子攪了攪粘稠的粉羹,也沒在意荀應淮從頭到尾有沒有說話,自顧自講下去。
“有時候舅舅心軟給放過了,可是大多數的人不懂得知足常樂的道理,人心不足蛇妄圖吞象。”
說到這裡,章頌清對著勺中舀起的粉羹吹了一口氣,把尚燙嘴的粉羹冒出的白煙吹得散去,怎麼也聚不起來。
“快開春了,荊州一直以來水患不斷,要是冰麵開裂,河水上漲,到時又是一場水災,等到那時候會有很多人失去庇護的房屋,流離失所,很大可能會逃去就近的其他州縣,引起一場動亂,等消息傳來上京要幾日?朝廷派人賑災又要幾日?誰能保證其中不會有人貪墨賑災款項?”
咽下一口粉羹,章頌清餘光觀察到老爺爺有些昏昏欲睡,身體靠著小車,頭一點一點的搖晃,直接跟荀應淮攤開來說話,把事情碾碎了一點點問。
“前年鬨蝗災,米糧都被調得一乾二淨,存到現在也隻貯了四百八十萬餘石,荊州人口多,這些隻怕勉勉強強,”章頌清說著說著拐了個彎,“他們還當遍地糧倉,這裡可以出錢,那裡可以出人力[1],紙上談兵罷了。”
其實也大約不是不知情,而是卯足了勁想從一覽無餘的骨頭棒上再刮些肉末下來,其行徑可惡令人作嘔。
荀應淮聽出對麵的人對於將來發生災情的籌謀打算,也把上頭那位的短處給自己剖開講了,連帶著自己不該知道的糧食存餘都告訴了個明明白白。
他也算是知道了章頌清的良苦用心,歎一聲:“公主對陛下和百姓一片赤心。”
“我也不是想要那個位置,”章頌清說著指了指天上,“實在是知道我那舅舅的秉性,朝廷人員複雜,利害關係都打著彎連著,於是想尋摸幾個傲雪不屈的忠貞之臣給他幫襯著,今日嚇到你了,抱歉,若是不答應也是無妨的。”
話說的有些僭越了,不過十分真誠側怛,為君為民都是有好處的。
說完便低下了頭,沉默著吃剩下的粉羹。
她能說的都說完了,要是荀應淮還是放心不下,怕自己繞個圈子來騙他,她也是能體諒的,畢竟他家裡還有母親兄弟,侄子的年齡還那樣小。
小到……跟十二弟弟睜著圓目,失去神情倒在自己麵前的時候差不多大。
她一想到那個瞬間,還是呼吸重了幾分,每每午夜夢回,都恨不得戳那虛無卻催人手足相殘,名為權力的東西一萬刀。
對麵荀應淮張了張口,剛想說沒事,她貴為公主跟自己同席而坐已經是紆尊降貴了,就隔著不斷升起的熱氣看見章頌清濕潤的眼中氤氳的霧氣,要掉不掉的掛在眼眶下。
一時愣在當場。
荀應淮局蹐不安地用指腹摩挲白瓷花口碗的碗沿,逼使自己去想如果章頌清生來是個男子,必如同朝陽東升迤邐灼目,托生成為女子,卻也是遮蓋不了的朗月之輝璀璨光華。
他不善於同女子交流,在學堂時夫子有一個小女兒,常來給父親送吃食點心,過了約莫兩年,不知怎的就不再來了,夫子隻說小女兒送的煩了,不太樂意出門。
後來又幾年過去,年歲漸長的同窗們不時便拿自己開玩笑,他才反應過來一副皮囊帶給他的困擾。
湊上來與他說話的女子無不是或扭捏或掬著一張笑臉,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麵前流淚。
荀應淮兩手捧起碗,把微涼的粉羹三下五除二的喝下,方冷靜下來,認真對章頌清說道:“不必道歉,隻要公主一日不變對百姓的赤誠之心,荀某就一日站在公主這邊。”
章頌清聽完很高興,拿著勺子抬頭對著荀應淮笑得燦爛,心腹大事解決了一個,她心裡的石頭放下了不少,有探花郎為她所用,日後的完滿幾乎已經達成了一半。
荀應淮的指腹住著碗璧用力到泛白,手心發濕,他想這攤子以前怎麼沒發現過,粉羹味道真是不錯,香軟甜糯,老師傅手藝極好,似有獨家秘方,日後同窗溫書回來晚了也可以過來吃些墊墊肚子。
他麵上話很少,心裡的碎碎念卻裝滿了一大籮筐,多的嚇人。
以忽略內心深處那點微不可察的魯莽生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