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內大大小小的客棧都因江湖人士的聚集而爆滿,要想找個下榻之處實屬不易。裴予遲帶著裴今墨足足跑了十來家客棧,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空房的。
“二位客官來得可太巧了,方才恰好有位客人退房,空出一間客房來,若是晚來幾步,恐怕二位就要另尋彆處啦。”店小二殷切地笑道,將一把略有磨損的銅製鑰匙交到裴予遲手中,“上三樓右拐最裡麵那間就是二位的房間,有什麼需要您喊我便是。”
裴予遲接過鑰匙,正要開口吩咐店小二送兩盆熱水去房間,忽聞身後一陣騷亂:
“救命啊!救命啊!”
“臭乞丐!看我不打死你!”
一個約莫七八歲、衣衫襤褸像個乞丐的孩子,驚慌失措地衝進客棧大堂,試圖找個藏身之處。緊隨其後的是方才裴予遲光顧過的點心鋪掌櫃,他手持一根木棍,氣勢洶洶地追了進來。
小乞丐沒想到對方這麼快追上,慌亂間躲閃不及,被桌椅絆了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地。點心鋪掌櫃見狀趕忙衝上前,揚起木棍就要打。
“且慢!”
裴予遲大喝一聲,及時叫停施暴現場。裴今墨嘖嘖嘴以示不耐煩——他就知道裴予遲肯定會跳出來管閒事。
“有話好說,彆動手。”裴予遲一個箭步上前,橫在乞兒和點心鋪掌櫃之間。
點心鋪掌櫃神色稍顯遲疑,隨即認出這黑衣少年是方才買了一大堆點心的闊綽客人,於是他強壓心頭怒火,好氣地解釋道:“這小乞丐偷了我鋪子裡的點心,我才動手。”
裴予遲回頭瞅瞅小乞丐,隻見那孩子單薄的衣襟裡果然揣著一包點心。裴予遲回過頭來重新看向點心鋪掌櫃,道:“他偷了點心是不對,可您把點心要回來,再罵他兩句解解氣便是,何必跟個孩子一般見識。”
聞言,點心鋪掌櫃顯然心氣不服,欲開口辯駁,沒拿木棍的那隻手卻被裴予遲塞了顆足以買幾十包點心的碎銀,到嘴邊的話當下消失殆儘。
“點心錢我替這孩子付了,多餘的部分算作補償您,莫再為難他。”裴予遲說著,俯身扶起地上的小乞丐,毫不嫌棄小乞丐身上的塵土和汙漬,甚至還關切地問他有沒有受傷。
點心鋪掌櫃拿了錢,又見裴予遲如此袒護小乞丐,也不好再發難,拖著那根木棍悻悻然離去。
“多……多謝大哥哥。”小乞丐被扶起來後低著頭,怯生生地衝裴予遲道謝。
裴予遲摸摸小乞丐的腦袋,引他在旁邊的凳子坐下:“會偷點心,肯定是因為餓壞了吧?小二,麻煩上兩盤店裡的拿手菜,再來幾個饅頭。”
店小二全程在旁圍觀,現在忽見裴予遲和自己搭話,一愣神,脫口道:“您還給這乞丐飯吃?”
裴予遲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對啊。”
“啊?可是他又臟又臭的,坐在這裡吃飯怕是會惹得其他客官不悅……”
店小二正低聲嘟囔抱怨著,被悄無聲息出現在櫃台前的裴今墨嚇得住了嘴。眼前這位黑衣男人雖然未發一言,隻是用冷冰冰的眸子瞥了瞥店小二,但那眼神中的寒意卻讓店小二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要知道現在可是春光明媚的四月天。
須臾,裴今墨動了動嘴唇:“上菜。”
話音剛落,店小二飛也似地衝進後廚。許是裴今墨起了威懾作用,沒一會兒,兩道香飄四溢的熱菜以及幾個熱乎乎的白麵饅頭就端上了桌。
裴予遲一手撐著腦袋,衝在他左手邊坐下的裴今墨笑道:“阿墨出馬果然比較管用。平日總覺得你像琅琊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一樣冰冷,沒想到關鍵時刻倒是這一張嚇人的冷臉吃得開。”
“貧嘴。”裴今墨白了他家教主一眼,冷淡地吐出兩字。
裴予遲把一桌子吃食都向小乞丐麵前推了推:“彆拘束,吃吧。”
小乞丐左右瞧瞧分坐兩旁的裴氏兄弟,他本是不敢吃的,可對於生人的怯意難敵腹中饑餓之意,猶豫了一會兒,他便拿起個饅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慢點吃,小心噎著,若是不夠再叫店家加幾個菜。”裴予遲也沒閒著,給小乞丐又是倒茶又是夾菜,“你這是多久沒吃飯了?餓成這樣。”
“三……三天了。”
“你的家人呢?他們身在何處?為何不管你?”
裴予遲下意識問出這些問題,問完又立刻意識到有些唐突——想來這小小年紀就淪為乞丐,恐怕是孤兒,自己這些問題豈不是往他傷口上撒鹽。就連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裴今墨也動了動眼皮,不冷不熱地瞥了裴予遲一眼,似乎是在對他不合時宜的提問表示責備。
然而,小乞丐的回答卻出乎裴予遲的預料:“我爹娘和哥哥被一夥兒壞人抓走了。”
“怎麼回事?”裴予遲聞言心中一驚,連忙追問。
小乞丐頓時麵露悲愴之色,連嚼到一半的饅頭也咽不下去了,開始嗚咽著講述他的遭遇。小乞丐年紀尚幼又滿心悲痛,思緒不免混沌,事情經過講得斷斷續續,裴予遲花了好一陣功夫才捋清來龍去脈。
小乞丐名叫殷瓊,家住在距離永安城數十裡之遠的殷家村,一家人的生活雖平淡但也美滿。因為見兩個孩子的年紀一天大似一天,他爹娘不想讓孩子們跟自己一樣大字不識,守著田間地頭過一輩子,便打算來城裡做生意,好讓兩個孩子跟著城裡的學堂先生讀書識字,於是半個月前,一家人舉家遷居永安城。
殷家四口走的是官道,路過某座無名山時,遠處突然出現一群人擋住了殷家四口的去路,看樣子像是山匪。
殷瓊本來正坐在拉著行李的驢車上打盹兒,而哥哥坐在他身前正好擋著殷瓊的身形,事情來得突然,哥哥見勢不妙,立刻反手把弟弟推進驢車上的幾床被褥裡,並急急地囑咐弟弟千萬彆出來。
殷瓊在半夢半醒間縮在厚厚的被褥裡,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隻聽見周圍有許多人在高呼,而爹娘和哥哥的聲音夾在眾多聲音中,顯得十分無力與恐懼。不過殷瓊一向聽話,哥哥讓他彆出來,他就乖乖地沒出來。
過了許久,周圍吵嚷聲逐漸平息,等徹底沒了動靜時,殷瓊才敢探出頭,拉車的驢子和搬家所帶的物什仍在原地,家人卻全都不見蹤影。他不知所措地又等了許久,仍然不見爹娘和哥哥歸來。直到傍晚,有路過的獵戶發現了殷瓊,聽他描述了前因後果,便帶他來到永安城,囑咐他去報官,說官府肯定會派兵剿匪搭救他爹娘和哥哥。而那獵戶離開時竟順走了殷瓊家的驢子和鍋碗瓢盆等,實在算不得好心人。
殷瓊懵懵懂懂地到了府衙前,向值守的官差表明來意,官差卻隻說讓他彆來搗亂,甚至不耐煩地動手打了殷瓊。挨了幾巴掌後,殷瓊被提著衣領丟在官府後門口,官差態度極其惡劣地丟下一句話:“你家人被野獸吃了!難道還要爺去扒開野獸的肚子,把骨頭拖出來給你瞧瞧嗎?!”說著,那官差狠狠甩上門離去。
事已至此,殷瓊懵懵懂懂地明白官府不會管他的爹娘哥哥了。一個年幼的孩子無依無靠,無處可去,隻能在永安城裡流浪,靠沿街乞討饑一頓飽一頓地過了半個月,直至今日碰上裴予遲。
“竟有不圖錢財隻抓人的匪徒,這確是奇怪。”裴予遲摸著下巴沉吟道,“匪徒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於官道上搶劫,而官府又不分青紅皂白就推說是野獸作亂,隻怕是官匪勾結。”
裴今墨不動聲色地用指尖叩了叩桌麵,道:“此事確實諸多蹊蹺。”
裴予遲神色無異,語氣卻略帶嘲諷:“看來這永安——永保安寧,也隻名字叫得好聽響亮罷了。”
裴今墨看向裴予遲:“那教主打算如何?”
裴教主自然不願袖手旁觀:“將此事告知瓊華宮,請瓊華宮出麵,這是他們的地界,合該他們管一管。”
“殷家人失蹤一事發生已逾半月,不論他們現在是生是死,都已算不得緊急,瓊華宮此刻又正為刺客發愁,未必有工夫管這件事。況且,我教和這些名門正派向來勢不兩立,貿然出麵,恐有不妥。”
“那我就隻好親自出馬了。”
“萍水相逢,像這樣施舍一頓飯食,也算是仁至義儘了。”裴今墨的語氣疏離又漠然,一雙如墨的眸子掃過滿臉正氣的裴予遲和正在埋頭吃飯的殷瓊。
裴予遲心裡非常明白,若要幫素不相識的殷瓊,就必須把那夥匪徒揪出來,將殷瓊的家人救出來才算完,確實徒增麻煩。可他就是執拗又堅決:“這怎麼行?如果他的家人尚在人間,就要助他們團聚,如果他的家人不幸故去,就給他安排個合適的去處。”
裴今墨抿抿唇,不耐煩道:“教主,你可知道這世上的不平事多如牛身上的牛毛,難道我們樁樁件件都要管?”
“總得有人管。被我遇上的,我都想儘力幫一把。”
就算是幼子殷瓊,也看出裴氏兄弟關於如何安排自己有了分歧,他惴惴不安地放下手裡的筷子:“謝謝大哥哥請我吃東西,我吃好了。”
話音剛落,沒等裴氏二人反應過來,殷瓊就噌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就往客棧外跑,任憑裴予遲在後麵怎麼叫他,都沒有停下腳步。裴予遲見那孩子打算就這麼離開,嗔怪地瞥了裴今墨一眼,火速起身去追殷瓊,怎料門外突然走進一個人,裴予遲躲閃不及直接撞進對方懷裡。
“哎喲!”裴予遲不由得大叫出聲。
被撞的那位身法極好,步伐並未絲毫淩亂,隻用足尖輕輕點地,就穩住了身形;反觀撞人的裴予遲,卻是向後仰倒好幾步,還是裴今墨及時上前扶住他,才免於摔個人仰馬翻。
“抱歉!”裴予遲站穩後立即道歉,看清對方的模樣後卻是一愣。
映入眼簾的是淩厲驚豔的麵孔和月白色的衣裝——正是不久前他們在街頭見過的那位漂亮少年郎,按照當時路人們的說法,他便是當今江湖上頗有名望的歸雲山莊的三少爺——宋驚陽。
“彆擋路。”宋驚陽微揚眉梢,一雙皎月般的明眸與裴予遲的目光相撞。
宋驚陽的嗓音與容貌十分相稱,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昂揚意氣,如叮當作響的涓流泉水,清亮悅耳。聞言,裴予遲方才如夢初醒,發覺自己竟然呆呆地看了宋驚陽好半晌,忙不迭讓開路:“不好意思。”
宋驚陽收回目光,沒再搭話,越過裴予遲徑直往客棧二樓去了。
“原來他也住這裡啊。”裴予遲嘀咕。
“不去追殷瓊了嗎?”裴今墨忽然出聲提醒。裴予遲“啊”了一聲,連忙奔出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