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能改則改罷,終究……(2 / 2)

殷瓊不會武功,所以還沒跑出這條街,就被突然冒出來的裴今墨揪住衣領,鉗製在了原地。又過半晌,裴予遲終於追上來。

“你跑什麼啊,讓我一通好找。”裴予遲略有些喘息,一旁的裴今墨則是麵不改色心不跳,看起來沒費吹灰之力。

“大哥哥請我吃飯已是大恩大德,不敢再讓你們為難……”殷瓊垂下腦袋,狠命搖頭。

裴予遲扶住殷瓊的肩膀,真誠地勸慰道:“唉,殷瓊弟弟,哥哥雖不堪大用,武功也差,但卻愛管彆人的閒事。如果不認識你便罷了,可既然知道了你家人的遭遇,我就沒法袖手旁觀。好在我家還算是家大業大,一定會幫你找個安身之處,你家人的事我也會儘力去查。”

“大哥哥,我……”殷瓊不覺間眼中已噙滿淚水。

“走,回去把飯吃完,然後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幫你找家人。”

裴今墨在旁無言任由裴予遲許下這樣那樣的諾言,並未再做阻止——他知道裴予遲已經下定的決心,九頭牛也拽不動。

回客棧安頓殷瓊歇息下以後,裴予遲把裴今墨叫到一旁,難得端起教主架子吩咐道:“阿墨,通知永安分壇,務必儘快查出永安城外的匪徒藏身所在。”

裴今墨低聲道:“若教主真要插手,不如全權交給永安分壇去做,未必需要你親力親為。”

裴予遲卻搖搖頭,提起另外一個話題:“阿墨,你可知爺爺他為何要我接任教主?明明我幾乎沒有武功,根本無法服眾。”

“這……我不知,但我覺得你很適合做教主。”

裴予遲笑得燦爛如花:“多謝你抬舉我。爺爺同我說過,過去焚天教確實是個無惡不作的魔教,也曾傷天害理,也曾草菅人命。在爺爺接手後,他下了死令,要教眾不得欺壓平民、再造殺孽,但這遠遠不夠,他想要的是焚天教上上下下能夠真正改變。他說,能夠為焚天教帶來改變的,唯有我一人。

我知道我繼任教主後,許多長老和教眾頗為不滿,雖然表麵聽命於我,實際並不信服我,我想分壇亦是如此。毫無威信的教主交代的差事——而且還是要他們去助一個無權無錢的小兒尋找家人,他們怎麼會儘心?所以這件事必須由我親力親為。況且,若要教眾痛改前非,我這當教主的自當做個表率。阿墨,你明白了嗎?”

聽完這番話,裴今墨沒再說什麼,閃身出門而去。

心想著裴今墨這一去一時半刻是回不來的,裴予遲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在窗邊的臥榻躺下——床讓給了殷瓊,他問店小二又要了兩床被子,打算和裴今墨今夜就在這臥榻上將就一晚。

月光透過半開半掩的窗灑在裴予遲胸口,他伸手將月光籠進手裡,掌心竟感受到幾分涼意。他想起白天有兩麵之緣的宋驚陽,此刻回想對方的音容,隻覺得確實是個極美的人,皎若明月舒其光。不過,關於宋驚陽似乎總有些什麼呼之欲出的東西哽在心間,腦海中仿佛蒙著一層霧,叫裴予遲看不清。

宋驚陽,裴予遲默念了一遍那個名字。

屋內燭光閃爍,一些畫麵在裴予遲腦海中掠過,是他記憶中不曾有過的畫麵——兩個七八歲的小兒背靠著背,坐在月光籠罩的葡萄藤下,其中一個唱著歌,似乎是首童謠:

“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

“好聽,真好聽,你唱的真好聽。”另一個邊鼓掌邊道,不過他似乎生了重病,說起話來有氣無力的,形容也十分虛弱,“你說這首歌是你的名字?”

“對,記住這首歌就能記住我的名字,你可要好好記住嘍。”

畫麵緩慢飄遠,裴予遲的思緒逐漸模糊,眼前越來越暗,最終他沉沉睡去。然而裴予遲並未能睡太久,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因腹腔中陡然襲來的劇烈疼痛從夢中驚醒,說是摧心剖肝也不為過。這痛楚太過熟悉,隻一瞬間,裴予遲就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盤踞在他腹中的那隻毒物失控了。

隻見裴予遲俊朗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因痛苦而顫抖的嘴唇也呈青紫色,更可怖的是雙眼正在急速充血,活像是要被惡鬼怨靈奪舍一般。若說平日裡的裴予遲容貌俊俏、風流倜儻,此刻卻稱得上是形狀可怖,常人見了避之唯恐不及。

在鋪天蓋地的劇痛圍攻之下,裴予遲幾近本能地捏了幾個指訣,提氣運功,與腹中那橫衝直撞的毒物抗衡起來。約莫是半炷香功夫,憑借多年操控對方的經驗,裴予遲勉強占據了上風。於是,他趁此機會用儘全身力氣從臥榻翻滾到地上,此舉引得地板發出一聲悶響,怕是會吵到住在樓下的人,惹來抱怨,但裴予遲已顧不得那麼多。他顫顫巍巍地伸手去夠放在塌邊小幾上的藥瓶,怎奈何渾身無力,如何都夠不到那近在咫尺的救命之物。

睡在裡室的殷瓊一連多日風餐露宿,此刻正是熟睡,床前的重重帳幔也阻隔了些許聲響,因此他並未被裴予遲的動靜喚醒。

“殷瓊……阿墨……幫我。”

誰來幫幫我——裴予遲的思維不斷被疼痛擠壓,他唯一能思考的僅剩下這五個字。

“吱呀”,透進月光的那扇窗忽然被人推開,一道身影輕巧地從窗外躍進來,那人徑直走到半死不活的裴予遲身邊,似乎是在分辨眼前是何狀況。察覺有人靠近,裴予遲也無暇去想來人是誰,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指了指小幾上的藥瓶,口裡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我……喝……”

那人略猶豫了半刻,最終還是蹲下身拿起藥瓶遞給了裴予遲,順手還打開了藥瓶的瓶塞。裴予遲如願拿到救命的藥瓶,趕忙就把藥往口中送。

“刺鼻的味道——這是碎骨斷腸散?”那人驚疑道,“你要自儘?!”

喝下毒藥的裴予遲喘了好幾口氣,疼痛仍然在腹中作祟,他強忍痛感回答道:“這確實是……碎骨斷腸散,但我並非自儘,而是續命。”

“你飲毒續命?”

“不錯,我……體質特殊。”

那人震驚於世上竟有此等奇聞,直呼:“聞所未聞。”

不過,裴予遲服下這種頃刻間致命的毒藥竟然真的沒有一命嗚呼,先前的劇痛也開始消散,他已經可以勉強撐著身體坐起身,呼吸也舒緩許多,於是他又道:“瞧,我這不是沒有毒發身亡嗎?”

說著,裴予遲抬眼打量眼前救了他一命的人——竟是宋驚陽,裴予遲驚詫得幾乎要說不出來話:“公子你……?”

見裴予遲確實無事,宋驚陽站起身整了整衣擺,道:“我住樓下,方才聽聞重物落地的聲響,以為有人打鬥,就翻窗上來查看,誰知竟是你倒在地上,還要喝毒藥。”

近來江湖人齊聚永安城,又有那刺客之事在前,確實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引人關注。裴予遲虛弱地點點頭,努力組織著語言:“多謝公子相救。”

“舉手之勞,不提也罷。不過你……這喝毒藥的習慣,能改則改罷,終究是不好。”宋驚陽毫無瑕疵的俊美臉龐在燭光和月光的映照下,少了白日見到他時的那股淩厲勁兒,多了些柔和與溫度,看得裴予遲心口莫名發癢。宋驚陽走近窗邊,翻身躍上窗沿,“我走了。”

話音剛落,那道身影就消失在窗前的月光裡,裴予遲甚至還沒來得及說句辭彆的話。

待腹中的不適緩釋許多,臉色也恢複如常,裴予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從窗口探身向下望去,樓下房間的窗戶緊閉,窗內也已熄了燈,他又仰起頭去瞧月亮,似乎多年前也曾有過這麼一個月夜。

“一日之內,連續見到他三次,也算是有緣。”裴予遲輕聲自言自語。

“教主。”裴今墨的聲音在裴予遲身後響起,打斷了裴予遲的胡思亂想:“永安的分壇已經派人出去查了,明天應該就會有結果。”

裴今墨原本一板一眼地彙報道,忽而瞥見了裴予遲手中握著藥瓶,還打開了瓶塞,他立刻露出憂慮焦急的神色,“今天不是毒物發作的日子吧?距上次服藥不是才過了十天嗎?”

“也不知為何它方才忽然提前發作,差點要了我這條小命。這是十年來第一次提前發作,是有些讓人措手不及。”裴予遲語氣雖淡然,可握著藥瓶的手卻有些顫抖。

“要去請大夫嗎?”

“尋常大夫哪看得了,就連遊禦風前輩都治不好。”

“那明日改道回琅琊吧。”

“不行不行,才出來幾天就打道回府也太沒出息了!不打緊的,彆擔憂,雖然來勢洶洶,但實際上也不會怎樣,隻要及時喂毒即可。”

“可……”

裴予遲努力作輕鬆之態打斷裴今墨:“阿墨,其實這等飲毒續命的以毒攻毒法,能管用十年,保我十年陽壽,已是老天憐愛。倘若日後不再管用,我就此一命嗚呼,可就要勞你接下這教主之位嘍。不若趁我還活著,讓我在外麵多走走多看看吧,死了也無甚遺憾。”

“我不會接任教主之位,你給我好好活著。”裴今墨眉頭緊蹙,語氣強硬。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裴予遲哈哈一笑,轉移了話題,“說起來,剛剛有人來過。”

“哦?”

“就是那位歸雲山莊三少爺宋驚陽,方才我發作之時摔倒在地,他正巧就住樓下,聽見響動以為是打鬥聲,他翻窗上來查看,見我倒在地上還夠不著藥,便施以援手,隨後又很快離去。”

裴今墨又驚又疑:“會有這麼巧?難道被歸雲山莊盯上了?”

“不會吧,他確實隻是幫我拿了藥就離開了。”裴予遲則不以為然,“歸雲山莊要是察覺了我們的身份,宋驚陽怎麼會好心幫我,我可是人人喊打的魔頭。”

“還是小心為好。”

裴予遲不願就這個問題再做討論,於是擺擺手,重新在臥榻上躺好:“罷了罷了,快睡吧,明日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

雖然說快睡的人是裴予遲,可是直到裴今墨在他身邊呼吸均勻地睡去,他仍有許多理不清頭緒的想法在腦海裡亂竄。離開琅琊沒有幾日,卻發生了太多讓裴予遲頭疼的事情,他著實是心亂如麻。不過他的性格並不允許他將煩惱表現出來,所以也隻有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想一想。

細數起來,有三件。其一,做了十幾年的大俠夢,到頭來發現自己竟然是江湖公敵;其二,殷瓊一家所遭遇的飛來橫禍背後恐怕不簡單,必然棘手;其三,體內的毒物今日忽然失控,日後不知會不會發生類似的狀況……這一樁樁一件件壓在裴予遲心上,讓這個十九歲的少年愁苦滿腹、徹夜難眠。

絞儘腦汁也未曾想出什麼結果,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裴予遲如此下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