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就有焚天教分壇的人前來回報昨夜裴予遲吩咐下去的事,裴予遲還沒起,裴今墨也知他昨夜肯定輾轉反側了半宿,因此並沒有叫醒他。等裴予遲睜眼的時候,已是巳時初,裴今墨叫店小二送了早餐來客房裡,殷瓊正規規矩矩地坐在圓幾前吃早餐。
“遲哥哥,你醒啦?”殷瓊見裴予遲起身,乖巧地問候道。裴予遲怕殷瓊也聽說過他那魔頭名號而懼他,又或是在江湖人麵前說漏嘴暴露行蹤,便隻教殷瓊喊自己“遲哥哥”,喊裴今墨“墨哥哥”。
裴予遲打著哈欠,理了理發髻:“嗯……阿墨呢?”
“墨哥哥在客棧大堂裡同不認識的人說話。”
不認識的人?是分壇的教徒?還是阿墨提過要提防的宋驚陽和歸雲山莊?會不會打起來?我要貿然出去還是躲起來看看情況?裴予遲俯下身洗臉的同時,腦袋裡仍不忘裁奪盤算。急匆匆地洗漱完畢,他隨手拿起一個圓幾上的包子,邊吃邊對殷瓊道:“殷瓊弟弟,我去找阿墨。待會兒我們要出門,你乖乖待在房間彆亂跑,餓了渴了就找店小二。”
“知道了,遲哥哥。”殷瓊乖巧應道。
不過裴予遲還是來晚了,等他啃著包子來到大堂時,裴今墨正獨坐飲茶,殺影劍靜靜躺在桌麵上,未見出鞘的痕跡,想來應是無事。
“人呢?”裴予遲走到裴今墨身邊落座,順手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殷瓊弟弟說你在同什麼人說話。”
“是薛壇主。分壇查清了教主昨晚吩咐的事,薛壇主親自前來回報,可惜教主呼呼酣睡到此時,薛壇主左等右等不見教主,又有教中事務纏身,便先行離開了。”
讓年長卻是下屬的薛壇主白等一通,裴予遲覺得有些害臊:“阿墨,你該叫醒我的。”
裴今墨低頭喝了口茶,悠然道:“出城向南行三十裡,有座無名荒山,山中有座山寨,便是教主要尋的地方。”
“這麼快就查清?薛壇主辦事倒是利落。”
“山寨所在並非一夜之間就查到的。事實上,永安分壇早就察覺到這夥勢力的存在,曾悄悄探查過,但礙於永安是瓊華宮管轄,我教分壇一向僅在暗中活動,因此未能有所接觸。”
“那我們就走一趟吧,阿墨。”裴予遲擺出討好的笑臉。
“事已至此,我難道還能不答應嗎?”裴今墨輕歎一聲,認命地抓起殺影劍,“再重申一遍,此行以教主的安危為重,若是管不了的事就立刻抽身離去。”
裴予遲向來沒有身為教主的自覺,講起奉承話來可謂是口若懸河,他抽出彆在腰間的扇子,敲得手掌啪啪作響:“阿墨不愧我輩俠義之典範!有道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為友為鄰——我卻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凡是仗義行善者,都是當之無愧的俠者,何須分個大小高低。裴今墨大俠,今日有勞你護我周全!”
“……走吧。”裴今墨無言以對。
經過商討,裴氏兄弟認為若能裝作平民百姓被那貨匪徒劫持最為妥當,既不會打草驚蛇,又能儘快找到被劫持的殷家人所在位置,於是雇了輛馬車,出城往南而去,打算碰碰運氣。
“待會兒若遇上歹人,你千萬要自保,萬不得已就用最毒的毒藥,莫要顧忌那些人的性命。”裴今墨趕著車,微微側頭對車廂裡的裴教主交代道。
“我有分寸。”裴予遲自腰間的錦囊裡尋摸出個小藥瓶,取出一粒紅色的藥丸,遞給車頭的裴今墨,“解藥提前服下吧,萬一真要用毒,我怕傷了你。”
裴今墨從善如流地接過藥丸,仰頭吞下。
馬車沿著官道行至一片連綿群山之間,道路兩旁花紅柳綠,猿啼鳥鳴,綠意盎然,裴予遲忍不住探出頭,欣賞起景色來。
“坐回馬車裡去吧,離那山寨不遠了,小心遇襲。”裴今墨提醒道。
“這裡的景致與琅琊千差萬彆,我實在好奇。”裴予遲似乎很有興致。
焚天教所在的琅琊山位於極北之地,因此焚天教與曾經叱吒武林的西域樓蘭魔教紅衣閣並稱“西北雙魔”,隻不過紅衣閣在四十多年前被中原武林幾大門派合力圍剿,早已隕落。裴予遲在琅琊山上長大,那裡終年嚴寒,積雪不化,少有春意,眼前的生機勃勃對他而言著實新奇。
裴予遲拍拍裴今墨的肩膀,道:“聽說,江南更是與琅琊截然不同的風情,等此處事了,我們就儘快去看看江南春色。”
“江南一帶有歸雲山莊、臨仙閣、白馬寺三大名門正派坐鎮,並不是能讓你痛痛快快遊山玩水的地方。”裴今墨毫不留情地潑冷水。
然而裴予遲並不是被潑冷水就會掃興的人:“屆時我低調一點就是。”
裴今墨還欲開口,神色卻陡然一凜,他迅速收起韁繩停住馬車,又猛地將裴予遲推進車內,完全不顧後者會不會摔個人仰馬翻。他目光彙集在前方某處,沉聲道:“運氣不錯,來了八人。”
緊接著,一夥人自路旁的茂密草木間緩緩走出,有意欲攔路之勢,一看便知來者不善,隨之而來的還有股甜膩膩的味道。裴予遲從車廂的窗戶縫隙偷偷向外望去,一、二、三、四……裴予遲數了數,果然是八人!能被裴今墨準確探查到人數和方位,裴今墨的功力應該在他們之上。
“來者何人?”裴今墨不想落於被動,於是先開口發問。
那八人停在了距離馬車十米開外的地方,裴予遲縮在車窗後,努力觀察著他們。為首那個身著血紅色袍服,頭戴鴉青色麵罩——說是麵罩其實也不然,更像是將布袋直接套在頭上,因為那麵罩之上並未留眼睛向外瞧的孔洞,看起來十分詭異;其餘七人雖穿著普通的衣衫,也並未遮麵,但個個麵色灰青,目光癡呆,行動時的動作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強烈違和感。
“萬家寨門人。”紅袍人回道,聽聲音竟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寨主請路過的有緣人去寨中做客。”
“哦?看你們這架勢,可不像是請客。”裴今墨冷若冰霜的目光直盯著紅袍人。
不知是何緣故,紅袍人忽然大笑起來,他周圍那七個人也跟著笑,卻並不是什麼愉悅的笑,反而透著淒厲之感,簡直比嚎啕大哭還難聽百倍,笑容也同樣猙獰可怖。此情此景,仿佛青天白日撞上了怨鬼索命、惡靈作祟,讓人毛骨悚然。
笑著笑著,紅袍人突然不笑了,其餘人跟著住了嘴,隻見他邁著古怪的步伐向後連退十幾步,一直退到人群最末端,然後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句裴予遲和裴今墨都沒聽懂的話:“巴哈納達,奴得。”
話音剛落,紅袍人身旁的七個人就像野獸一般撲了過來,嘴裡還不住地發出嘶吼聲,方才那股甜膩之味此時愈加濃烈。
按照原計劃,裴今墨和裴予遲是打算故意束手就擒,以便深入敵營,誰知來人竟這般詭異,實在不可大意,隻好改變原定計劃,走一步看一步。裴今墨縱身從車頭高高躍起,憑借自身強勁的內功,在落地時以一記掌力掀翻了衝在最前麵的三人,將他們的招式硬生生打了回去。後麵四人見到同伴被輕易擊退卻毫不動搖,依舊纏鬥過來。
他們所使出的武功陰毒凶險,路數奇異詭譎,是裴氏兄弟二人都不曾見過的。在後方觀戰的裴予遲不禁在心中暗道奇怪——方才裴今墨那一掌隻用了不到兩成功力,卻將全力一擊的三人重重擊倒,難道這些人毫無內力?那他們是如何使出這樣邪氣四溢的武功的?
好在裴今墨武藝超群,他們七人聯手也未打出一招半式奏效的攻擊,而裴今墨礙於追查線索需要留下活口,不能下死手,因此殺影還未出鞘。隻是這些人似乎不畏疼痛、不懼受傷,即使被打退,仍立刻重新發起攻勢,纏人得很。
在旁觀戰的裴予遲也沒閒著,他憑借敏銳的直覺,在你來我往間捕捉到一些微小的細節——每當這七人重新發起進攻時,那股甜膩味就會變得濃烈——其中必有關聯,裴予遲反複琢磨,卻不得其解。他又將目光投向戰局之外的紅袍人,隻見那人立於原地一動不動,並無相幫他落於下風的同伴的意思。
難道他同我一樣沒有武功?裴予遲由己推人,但很快他就否定這個想法。
因為,他忽然明白了這七人身上違和感以及甜膩氣味的來源。
“阿墨!這股莫名的甜膩味是蜂蜜!那紅袍人必然用了蠱,蠱蟲可能是隻蜂王,其餘幾人被種了以工蜂製成的蠱,蜂王以氣味操控工蜂行動!所以……擒賊先擒王!”裴予遲猛地撞開馬車的車門,朝裴今墨大喊道。
多年默契,裴今墨頃刻間便了然,一瞬拔劍出鞘,霎時劍光凜然,直逼紅袍人的麵門。
裴今墨的殺影劍,放眼整個江湖,恐怕也沒有幾人能夠抵擋,單是觸到那凜冽劍氣就能傷人三分。可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裴今墨的劍快如百步穿楊的羽箭,那紅袍人的身法竟更快,他腳下步法神妙,身形變幻,竟憑空消失在裴今墨的劍下。
裴今墨心道不好,忙不迭收住招式,剛回身就聞到比方才強烈幾倍的甜膩味,果不其然見那七人又撲過來,意欲鉗製他。而那紅袍人以詭異的身法越過裴今墨後,如鬼魅般迅速向裴予遲逼近,血紅的袍服裡伸出一隻狀若死屍般的手,直襲裴予遲纖弱細嫩的脖頸。而裴予遲縱使心裡知道要趕快逃跑,可沒有內息運轉輔助的四肢根本無法跟隨意識迅速做出反應。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冰冷又強勁的劍氣猛烈襲來,正正擊中紅袍人的身體,將他整個人震飛出去十幾尺遠。同時,宋驚陽就像裴予遲曾經拜讀過的無數話本裡行俠仗義的大俠那樣從天而降,以猶如飛燕遊龍般的身姿,輕巧地落在裴予遲身旁,收劍歸鞘。
宋驚陽眼底流露出些許不屑:“輕功不錯,偷襲卻實在可恥。”
方才那一劍招,正是歸雲山莊的獨門武功——長空皓月劍法中的第一式,春潮邀月。清逸出塵,猶如海上明月升,極具觀賞性,殺傷力自不必說。
“好劍法!”裴予遲禁不住小聲讚歎。
宋驚陽並未搭理他,而是對著紅袍人露出詫異神色:“這……怎麼回事?”
裴予遲跟著去瞧,也被眼前一幕震驚——那紅袍人受傷倒地,麵罩被劍氣震碎,容貌自然袒露大白,而他竟是被挖去了雙眼、剜掉了鼻子、割下了耳朵,每處傷口都留著猙獰的深紅疤痕,整張臉麵目全非。
由於眼前這人過於驚悚的模樣,裴予遲好半晌才說出話來:“難怪他所戴的麵罩不需要留孔……那他是如何辨彆方位的?他方才明明同我們說過話,不可能毫無感知。”
這會兒工夫,裴今墨已封住那七人的穴道,暫時擺脫糾纏,他飛身上前鉗製住紅衣人的行動,也點了其穴道,讓其動彈不得。和紅衣人正臉打照麵後,裴今墨不免愣了愣,他試探著問:“你究竟想做什麼?”
紅衣人咧開嘴笑了笑,並不回答。
見狀,裴今墨暫時放棄了與之交流,走近裴予遲身邊:“你沒受傷吧?”
裴予遲看向旁邊的宋驚陽,眼神中滿含崇敬:“無事,多虧這位少俠及時出手相救。說起來,昨晚也是他救我一命。”
“多謝少俠仗義而為。”裴今墨鄭重地拱手作揖,表示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