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四日,辰時,太極宮海池。
自淩晨時分,杜如晦、張士貴等帶兵突入宮中,將至尊與諸位公卿“請”到海池泛舟遊玩之後,禦舟上便是一片死寂,再也沒有人開口說過一句話。君臣相對無言,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當然,沉默這半個多時辰以來,在座的大臣漸漸已經搞清楚了狀態,知道這八成是秦王突施狠手,一舉扭轉乾坤。而現在局勢微妙敏感,變動曖昧不清,正是最需要小心斟酌、仔細站隊的時候;設若自己處置稍有不慎,搞不好就會搭上九族老小,從此一敗塗地。
——可是,現下秦王殿下都不在舟上,他們這個隊該怎麼站?
難道堂堂世家宰相,還要向杜如晦、張士貴這樣的人物行禮獻媚麼?
陳叔達、蕭瑀等幾位宰相心下猶豫,僵坐著不能決斷。正在彼此默然之時,忽聽船頭的侍衛出聲通報:
“秦王殿下到池邊了!”
諸位宰相學士心下大喜,立刻便站起身來。為首的相公還在拍打衣袖,預備著要搶先給秦王殿下行禮。
老皇帝李淵麵無表情,眼見著自己的宰相神情欣然,不由嘴角微微抽搐。
侍衛報上了第二句話:
“太子殿下也跟在後麵!”
陳叔達與蕭瑀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啥?!
禦舟中陷入了怪異的安靜。諸位公卿麵麵相覷,彼此都從臉上看到了驚愕。說實話,宮變這種事雖然突如其來,但大家都是幾朝老臣,對流程已經了然於胸——秦王控製住至尊後必然會立刻清掃自己的政敵,來得遲一步也在情理之中。等到父子二人見麵的時候,恐怕太子、齊王的全家老小都已經料理乾淨,再無後患了。
但現在的狀況就實在超出理解之外了——秦王怎麼會留下太子的性命?
難道李世民還是個心慈手軟的角色?
——可能嗎?!
在這樣的茫然迷惑中,侍衛掀開珠簾,迎進了二位貴人。打頭的是麵目蒼白的太子李建成,他抬眼望見了同樣驚愕萬分的皇帝,而後噗通下跪,咚咚以首搶地:
“臣罪在不赦!”
李淵仍舊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什麼?”
李建成流淚叩首,泣不成聲:
“臣忘恩負義,心懷邪謀,與齊王朋比為奸,肆行不法,狂悖忤逆,不可勝數;臣被齊王所惑,漸生豺狼之性,竟於禦前構陷骨肉、侮蔑忠良,乃至於覬覦軍權,預謀篡逆!臣罪逆滔天,種種惡行,儘在不赦,隻求陛下賜臣一死,以贖臣十惡之罪於萬一,臣於九泉,猶感天恩!”
說罷,他匍匐於地,嚎啕大哭。
皇帝緩緩張大了嘴:“什麼?!”
·
李淵傻了,裴寂傻了,自蕭瑀陳叔達至宇文士及顏師古一眾大臣都傻了。
……他們莫不是聽錯了太子的意思?
說實話,以禦舟上這十數位公卿學士的閱曆見識,即使秦王真的提著太子頭顱上船逼父親退位,他們也不會有什麼驚訝。畢竟數十年宦海沉浮,什麼世麵沒有見過?
……但今天這世麵吧,那確實沒怎麼見過。
都到這個時候了,太子負隅頑抗也罷,俯首求饒也罷,那還都在常理之內;怎麼就莫名其妙來一波自曝,順手還要將齊王也一起帶走?
您是生怕秦王弑兄,師出無名麼?
您腦子沒問題吧?
在諸位公卿或驚駭或怪異的注視下,太子再次叩頭:
“臣罪惡深重,天地不容,求至尊再選賢良,為國立儲……”
皇帝愕然半晌,終於從茫然中稍稍恢複。他左右環視,喃喃開口:
“大郎,你莫不是失心瘋了?東宮的屬官呢?魏征、馮立、薛萬徹等人在哪裡?他們該開導你、勸解你才是……“
皇帝的目光左右遊移,終於望向了呆坐於身側的裴寂。作為陛下最忠誠的老臣,裴寂裴監沒有辜負主上的期望,儘管被秦王府的武士盯得臉皮發麻,他仍舊顫顫巍巍站起,硬著頭皮附和:“太子是該多休息……”
李建成匍匐於地,心中卻不覺冷笑。如果父親真的以為他有什麼“心病”,該詢問的也是太子少師、太子少傅,怎麼會貿然提起馮立、薛萬徹等武將?這分明是被秦王控製後心有不甘,還試圖依仗太子府的武力掙紮一番。
罷了,是時候該了斷父親的妄想了!
他斷然開口:“臣還要告發一事:齊王李元吉曾私通宮闈,穢亂禁中,罪不容誅!臣先前溺於私愛,知情不報,亦請陛下降罪!“
李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