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秦王還是低估了各親信重臣的承受力。在讀完這篇超出一切想象的“天書”絹帛之後,諸位老臣固然是大受刺激,但終究沒有當場暈厥、人事不省。
——即使房玄齡扯掉了一半胡須,杜如晦將茶水倒進了衣領,高士廉的指甲在臉上刮出了數道血痕;他們好歹也維持住了人臣最基本的體麵,到底沒有當場嚎叫失儀,狂呼亂奔。足可見秦王府眾人心有定力,絕非庸俗可比。
在最初的小小混亂之後,這些大受震撼的賢臣高士人們終於平靜下來,卻隻能跪坐於長案兩側,麵麵相覷,口不能言。
有長孫無忌與秦王一起作保,他們倒不懷疑絹帛的真實性。可這,這,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隋末亂世,人心不定,神鬼之說頗為盛行。但即使民間相傳的祥瑞異兆,那至多也不過是瑞雲彩光、嘉禾甘泉而已;至於天道親自下場,開著光幕給凡人詳細講解曆史走向的“神跡”,諸位大臣那是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天意降世不是一向走的是含蓄蘊藉的風格麼?這會不會太直白顯露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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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賢才畢竟是賢才,終究不會被一時的驚駭所困惑。在彼此沉默半盞茶的功夫後,揪掉了半部胡須的房玄齡振衣起身,仔細整理衣冠,鄭重下拜。
“殿下,老臣見這絹帛中反複提及‘大一統’,又言‘三百年未見之大一統’。敢問殿下,這真是‘天音’所言麼?“
聽見心腹提及這“天書”的關鍵。李世民神色立轉嚴肅,他正襟危坐,神色莊重,以示對“天意”的尊敬:
“不錯,孤曾反複記誦此語,絕無一字差錯。”
房玄齡道:“天書又言,‘使命在唐’,所謂唐的‘使命’,想必便是實現這三百年未見之大一統,存亡續絕,再興華夏了?”
秦王默默點頭。
房玄齡再次下拜:“殿下,孟子曾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尋常天命尚且如此,何況三百年未見之大一統?道阻且長,前路渺茫,其間磋磨坎坷,百般艱苦,恐怕難以儘述。“
他停了一停,又俯下身去:
“任重道遠,事難而險,臣竊為殿下懼之。”
——如果唐的使命真是建立三百年未有的大一統,那麼這天意未免太過沉重,太過艱難;如若真的承擔起這宏大得匪夷所思的“天命”,那又要消磨多少的心血,經受多少的困苦?
一旦想到前途將有的這種種的磨難,做臣子的便會不由自主地為秦王憂慮,乃至生出難以勝任的恐懼啊。
房玄齡一語既畢,殿中登時鴉雀無聲。群臣跽坐於幾案兩側,隨房玄齡身後而依次下拜,鄭重行禮;就連秦王妃也起身跪於下首,屏息靜氣,俯首不語。
沒有一人發出聲響。在場的重臣們心知肚明,知道最緊要的時刻已經到來。
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在君臣的寥寥數語對答之中,大唐即將經曆至關緊要的抉擇。
——天命、興亡,乃至數百年的大一統,而今都懸在秦王的一語之間。
秦王同樣沉默不言。寂靜片刻之後,他終於緩緩抬起頭來,仿佛仰視大殿外的渺茫上蒼。
“詩雲: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誠不勝畏怖之至。”他輕聲道:“然,小子何敢讓焉?“
秦王自稱“小子”而非“孤”,這樣的謙卑委婉,當然不是回應臣下的口氣,而是在仰麵觀天,上告蒼穹:
——天命如此艱難,如此沉重,小子不能不戰戰兢兢,驚懼憂慮;雖然如此,小子又怎麼敢推辭自己的使命?
房玄齡垂首聆聽,立刻摘下發冠,深深叩拜了下去:
“臣愚駑庸鈍,唯願效犬馬之勞,以圖殿下之誌。”
伏拜的群臣隨之起身,摘下發冠同時匍匐,向著秦王俯首敬拜——也向著大唐的天命俯首敬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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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禮之後,眾人整理衣冠,又跪坐於長案兩側。房玄齡端坐在長孫無忌、杜如晦之後,以眼觀鼻,默默無言,仿佛隻是拙於口舌的尋常老者。但諸位學士將軍暗自窺伺這位秦王府參軍,心中卻大感欽服——這才是真宰相!僅僅寥寥數語之間,便為主上定下決心,指明新朝“天命”,厘定了往後一切政務的方向,這樣的當機立斷、提綱挈領,便是古之蕭何、武侯,想必也不過如此了!
秦王府人才濟濟,當然不隻房玄齡獨美於前。很快,坐於前列的杜如晦便出班行禮,語氣沉著:
“殿下,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天命’固然宏大,也須從小處著手。而今當務之急,還在於細細梳理天書,防患於未然。”
秦王微微點頭:“還請杜卿教我。”
“不敢。”杜如晦俯首道:“以臣之見,建成、元吉的餘黨不足為慮,隻要懾之以刑,撫之以恩,數日間便能平定。當下的腹心之患,在於突厥。”
他拱手稟告,思路極為清晰:“突厥在長安埋有不少暗子,時時窺伺大唐消息。而今京師動蕩,人心不寧,突厥可汗必然興兵南下。天書所言‘渭水之盟’,想必便因此而起。”
突厥能一路突進至渭水,實在是大唐莫大的恥辱,杜如晦言語懇切。秦王稍一沉吟,出聲發問:
“杜卿有應對之策麼?”
杜如晦以善於決斷而聞名,開口之前早已胸有腹稿。他語氣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