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雲層下漏出幾縷暖陽,透過景陽宮的窗櫞,將擺在牡丹雕花紫檀桌上的珍稀瓷器,照得件件可人。
“娘娘,禦膳房的菜品,都按照您的吩咐打點好了,這是庫房中尋出來的碗碟,您看今日用哪套合適。”
沈濃綺抬起蔥白般的玉指,執起一看似普通的青花瓷碗,對著陽光照了照,白淨的璧麵間,隱現出副鏤空的竹葉疏影圖。
“首輔向來不喜奢華,這青花玲瓏瓷碗,看似古樸大氣,實則暗含巧思,便用這一套吧。”
沈濃綺本就生得瑰姿豔逸,在瓷器折射出的絢爛光暈下,凝脂肌膚上的細軟絨毛都纖毫畢現,容顏愈發顯得炫目了幾分。
袖竹雖是從小貼身伺候的,不免也呆了半瞬,回過神後,又笑道,“娘娘往日裡用的,都是琉璃牡丹鏤空瓷,就算皇上來了也未曾換過,今日宴請首輔大人,倒是格外用心過呢。”
“救命之恩,外加問醫求藥,理應如此。”
二人身份有彆,但校場一救,倒讓沈濃綺有了個合情合理的借口,設宴款待周沛胥。
救命之恩這樣重要的由頭,皇後一人出麵,難免有些顯得不誠心誠意,與外男見麵也於禮不合,所以沈濃綺特意派人去稟告了劉元基一聲。
原想著在飯局中,與周沛胥聊聊詩、書、畫、史等話題,才疏學淺的劉元基定然不耐得聽,也插不進嘴,這種情況下,自然會借口離去。
誰知勤政殿肯快就有人來回稟:陛下道政事繁忙,平日裡又需溫書聽訓,乏累不堪,便不來參宴了。還特意溫情囑咐,皇後正在服藥,切勿飲酒,於鳳體無益。
嗬,以往劉元基對她可是無有不依的,今日竟然連個謝宴都懶得來了,許是覺得軟骨散已下,連裝也懶得裝了。
也是,他向來暗自嫉恨周沛胥,除了公事,向來避之不及。
這倒更方便她與周沛胥獨處說話。
“天下皆知首輔大人文才斐然,否則先帝臨終前,也不會在遺詔中,命首輔大人監國輔政。”
“可奴婢卻從未聽聞過首輔會醫,若是他醫術不精,耽誤了娘娘的病情可如何是好?”
弄竹一麵收拾瓷器,一麵擔憂道。
沈濃綺淡笑著,輕握了握那塊鳳飛玉佩,“莫說是你未曾聽說過,有許多事,本宮也是頭次得知。”
她也是在重生的記憶中,才知道周沛胥醫術超絕,賽比華佗。
更是頭次得知,韻雅翩翩,才絕無雙的“灰袍首輔”周沛胥,如此高潔正直,如月光般皎然遺世獨立的麒麟才子……
竟,暗自癡戀於她。
***
勤政殿內驀然傳來一陣爭論聲,將正在金黃琉璃瓦上閒適踱步的烏鴉,驚地展翅朝遠處飛去。
各地呈上來的奏章文稿,被分門彆類整理在了層層疊疊的殿內的案架上。
劉元基坐在中心的小葉紫檀桌後,正眉頭緊鎖,瞧著桌前著或紫或朱的正襟官服的大臣們,激烈地爭執不休。
文臣武臣各執一詞,臉紅脖子粗地口沫飛濺,寸步不讓。
臣子們辯的,乃是雲山王欺男霸女,侵占田地,任其手下的侍衛砍殺了十數條人命之事。
此事雖大,可古往今來倒也並不稀奇,本該因循舊例處理。
之所以放在朝堂上來論,皆因雲山王身份特殊,他與當今皇上劉元基乃是表親,且自幼相識,情誼深厚。
“百姓何其無辜?雲山王應當嚴懲!”文臣禦吏們憤憤不平。
“管教侍衛不嚴,雲山王頂多一個失查之罪,何至讓以命相償?”武臣將士們則粗聲維護。
文臣武將,左右分立而站。
由於立場不同,唇槍舌劍下,唾沫星子飛濺而出,使得平日裡肅穆的勤政殿,現下卻猶如鬨市。
劉元基被攪擾得頭疼,終是忍不住,將手中的折子,輕摔在了案桌上,“啪”地一聲,這才讓臣子們噤了聲。
此事總要有個定論。劉元基扭頭,朝站在右側首位的一男子,帶了幾分討教的意味,輕聲問道,
“依帝師之意,應當如何處理?”
右端文臣首位,立有位玉樹臨風的青年男子,站在一眾尨眉皓發的老臣中,格外顯得清新俊逸。
這男子並未著官服,隻穿了件身素淨的灰袍,頭頂的發髻一絲不苟地在潤玉白冠間,腰間的青玉帶鉤,勾勒出他玉樹般的身形。
隻靜靜站在那兒,便給人種神韻獨超、高貴清華之感。
他背脊豎直,劍眉星眸低低垂著,瞧不出什麼情緒,方才議談中也並未發言。
此時劉元基問起,他才微微低眉,上前一步,用緩慢且清朗的聲音道,
“依臣愚見,雲山王,理應當斬。”
理應當斬。
這四個字一出,殿中的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在場臣子皆知,先帝思及皇上胸無點墨,所以才臨終前留下遺訓,命首輔周沛胥監國攝政。
可周沛胥這兩年來從未因此持權弄政,怠慢君上,若劉元基未求教,他亦從不主動乾預插手政事,與劉元基一副君臣相和之相。
可眼下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皇上有意保雲山王無虞,周沛胥執意要將雲山王斬首?
周沛胥乃文臣之首,又有督君之責,他這短短幾個字,相當於敲定了雲山王的命運。
連皇上也無回鶻的餘地。
如此當眾掃了皇帝的臉麵,場麵確是有些難堪。
劉元基聞言,手中的朱筆頓住,眼中的寒光稍縱即逝,並未搭話,隻慢慢端起茶杯,吮了一口。
眼見僵持不下,兵部尚書劉子鶴出來打圓場道,“此事不得莽撞斷議,想來去查探的差使也快回京了,屆時再從長計議亦非不可。”
“此言有理!”
“臣附議!”
一時間,武臣附和聲四起。
劉元基順坡下驢,大手一揮,“那便容後再議吧。”
周沛胥表明了態度,倒也不執著於此時有定論,右腳向後,退了一步。
午歇時分至,群臣由勤政殿作鳥獸散。
周沛胥最後一個踏出殿門,矗立在街上,望著殿門口兩隻威武霸氣的石獅子低頭不語。
殿外等候的禦史衛其允迎了上來,義憤填膺低聲道,“首輔大人,皇上如此護短,如何做得了嚴明公正的明君?!”
雲山王作惡多端,魚肉百姓,手下人命豈止十數條?
衛其允乃貧苦出身,思及此處隻覺與那些百姓感同身受,“批捕雲山王一事,半月前就應有定論,皇上卻借口差使未回,一直推脫。如此下去,晏朝危矣!”
衛其允越說越激憤,“衛國公沈家是勞苦功高,權勢滔天。
可那些武痞子也不能仗著有衛國公、及皇後沈氏撐腰,便是非不分,黑白混淆吧?!今日若不是那些武將阻攔,此事又怎會……”
“此事事關朝堂,與後宮何乾?皇後娘娘萬金之軀,豈容爾等置喙指摘?”
周沛胥眸光驟沉,冷言打斷了衛其允。
他身居高位,身側一直不缺進諫良言之人,言多且雜,饒是有些臣使說錯了話,他也向來耐心和順。
但這話似乎觸到了逆鱗,使得這位向來好性子的帝師,臉上現了慍怒之色。
衛其允忽感身周一陣寒氣,心顫了幾顫,立即拱手俯首,“微臣知錯,今後定當慎言。”
過了少頃,階上的男人似乎順了氣,用平緩的聲音道, “你口中之事,我心中有數。”
“退下吧。”
衛其允原以為衝撞了帝師,這一世的前途算是毀了,眼下聽得言中並無怪罪之一,心中大大鬆了口氣。
周沛胥這種不因私忘公的作為,也令衛其允愈發敬佩,端了顆心悅誠服的心,後退著朝廊間去了。
才將衛其允打發走,周沛胥正要撩袍踏下石階,便瞧見一宮女從轉角的殿堂朝他行來。
宮中的宮女如過江之鯽,周沛胥從未著意留心過,
可服侍沈濃綺的貼身婢女,他每一個都認得。
這婢女來過勤政殿多次,無不是聽皇後吩咐,來給劉元基關照膳食。
“奴婢見過首輔大人。”袖竹屈膝請安。
周沛胥微頷了頷首,“皇上此時應在殿後的暖閣中用膳,皇後娘娘若是有燉品補湯,徑直送去便是。”
“奴婢今日並非為皇上送湯食而來。
而是尊娘娘旨意,邀首輔大人而來。”
“皇後娘娘吩咐,那日校場全靠首輔大人舍命相救,娘娘沒齒難忘,這才在景陽宮備了薄宴,命奴婢來請大人移步用膳。”
?
周沛胥直覺自己聽錯了,正要踏下台階的腳步收了回來。
***
“什麼?你可聽真切了?他居然說不來?”
景陽宮內,沈濃綺蹙著眉尖,眸光微闊,滿眼的不可思議,蹭然從織金滿繡墊上站起,頭上的珠翠晃動地厲害。
雲杉聞言,頭顱埋得更低了些,“奴婢未曾聽錯。首輔大人先是道那日救駕,本就是為人臣子分內之事,萬不敢當娘娘的謝。”
“至於這宴席,一來娘娘此時合該好好休養,實在不該為這點小事費心打點。二來,他實在公務繁忙,脫不開身,無法赴宴,還望娘娘海涵。”
此言說得合情合理,又體麵周到,可沈濃綺卻隻覺得心中濁氣一片,吐不出又咽不下。
皇後賜宴!旁人求都求不來恩典。
周沛胥倒好,竟是想也不想,給推辭了?
莫非在他眼中,這真的隻是頓耽誤時間、需費神應對的便飯而已麼?
不行,那軟骨散已經倒了三日了,若長此以往,劉元基的眼線定然是要有所察覺。
更何況,今生能不能讓劉元基付出代價,周沛胥這監國帝師,乃其中的關竅。
沈濃綺抬手扶了扶發髻的鳳釵,深呼吸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