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他若不來,本宮親自去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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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常常議至午時,為了不耽誤大臣們用膳,宮中特意在金鑾殿的廊廡下設了公廚,有些臣子亦會自帶家中的合口飯食。
周沛胥卻與尋常大臣們不同,自有專門的堂廚為他料理膳食,送至專門處理事務的成華殿供他享用,無需與旁人擠在一處。
思及還積壓了許多政務,周沛胥腳下的步履,如往日一樣生風,隻心境卻有些紛雜。
這份紛雜中,除了公事,也有私事。
晏朝以往向來是重文輕武,許多在沙場搏命的老臣,頂頭上官往往是個才考科舉幾載不過的文臣。
可衛國公沈嶸跟著先帝四處征戰,本就威望如日中天,再加上劉元基登基之後,總是有意無意間推舉武臣,這幾年,竟隱隱有文武並立的勢頭。
文臣,自是由周沛胥一手掌控。
武臣,卻是唯衛國公府沈家馬首是瞻。
因著劉元基當今聖上,及沈家女婿的身份,武臣們便漸漸偏幫偏信,不可掌控起來。
方才衛其允指摘沈家的話,他又何嘗不知?
可這與沈濃綺又有何乾?她在深閨中嬌養著長大,又未曾見過何風浪,生得那般心思單純,不諳世故,怎懂朝堂的風雲莫測?
今日沈濃綺邀他赴宴,他婉拒了。
因私,他盼著她好好修養,不必講究那些報答救命之恩的虛禮。
因公,雲山王之事鬨得沸沸揚揚,他實在擔心,沈濃綺因聽了劉元基的片麵之詞,借宴請之名,實則是來說項求情。
畢竟,她若在哀求流淚,那他也不知,能不能真狠下心來拒絕……
周沛胥腦中思緒萬千,順著紅牆黃瓦朝成華殿踱步走去,才跨過一道垂花門,便瞧見了廊間,有一身著粉衣的姑娘在朝門廊張望。
這女子乃是貴妃張曦月之妹,張銀星。
她生得清秀,可額頭處尖窄,眼神有些許飄忽不定,不免讓人覺得她有些難以親近。
張銀星本正雙腮含粉,不斷捋著額間散落的發縷整理儀容,望見周沛胥的刹那,立即含笑迎了上來。
她身姿偏側展露曲線,規矩行了個禮,掐住嗓子嬌聲道,“帝師怎得現在才回成華殿用膳?想必定是餓了吧?”
周沛胥下意識微蹙了蹙眉尖,可他從來不是個喜讓人難堪之人,隻應對道,“公事繁忙耽擱了。”
“不知雲陽縣主今日到訪,所為何事?”
世人皆道貴妃張曦月氣運好,本是一九品官家女,當初嫁給藩王劉元基已是高攀,可在潛邸不過陪劉元基過了幾年苦日子,就一躍成為當世寵妃,連帶著姊妹張銀星也被封縣主,得享俸祿。
“長姐說,帝師日日俯首案牘,閒暇時還要輔導皇上功課,實屬勞苦功高,所以今日特命我送幾碟小菜,及些自製的糕點來,給大人添餐。哪知還未走到成華殿,便在此處撞見帝師了。”張銀星邊說,還不忘邊含羞抬眼望他。
她分明是蓄意在此地等候,卻將其說成了偶遇。
尋常女子若幫外男送餐,大多會顧忌男女大防,哪怕不讓侍衛轉交,也定要站在偏僻處等候,免得惹上諸多麻煩。
可二人現下所處的門廊,乃人來人往之地。
周圍著甲胄的持刀衛兵便有十數人之多。大多侍衛麵上不表,彼此的眉眼間,卻紛紛搭起了戲台子。
張銀星確是特意如此。
她自小生在窮苦之地,缺衣少食長大,好不容易托了張曦月的福,乍見富貴得封縣主,如今唯一需要操心的事兒,便是她的婚姻大事。
可尋常男子,論才貌品性,哪兒比得上眼前的周沛胥?
可張銀星心中更是清楚,周沛胥此等神仙公子,身周的愛慕他的貴女如天上繁星,幾時輪得上她?
矜持婉轉?那是大家閨秀玩的把戲,從來不是她這夾縫中野花的處事之道。
所以她巴不得旁人誤會,左右隻要與周沛旭扯上些許關係,她便覺得勝算多幾分。旁人若是亂嚼舌根,去皇上姐夫那兒請道聖旨拔了舌頭便是。
“如此,便多謝貴妃美意了。”周沛胥不知她心中這些彎彎繞繞,推來阻去難免費神,他沒有這麼多閒功夫,命阿清接過食盒,便要朝殿中走去。
這幾道餐食,就當是留給下人加餐了。
張銀星怎會錯過如此絕佳時機,眼瞅著周沛胥從她身側行過,她“哎呀”一聲,佯裝腳底一滑,整個身子朝周沛胥傾壓而去。
在張銀星跌倒的一霎那…
…隻覺後背有股力道將她穩穩托住。
他果真接住了她!
素來聽聞周沛胥謙謙君子,對女子更是溫柔體貼,果真她沒有賭錯!
張銀星心跳如鼓,臉上紅光一片,正想著該如何致謝時……
卻暗暗覺得蹊蹺起來,抵住她後背的不像是手掌,不僅硌背,且半分溫度也無!她雞皮疙瘩瞬起,猛然回頭張望。
竟是周沛胥抽出了身側侍衛的劍鞘,用劍柄的力道穩穩撐住了她!
周沛胥語調低沉,又略帶涼意狠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縣主今後還需當心腳下,否則下次,
若是佩劍另一端對著縣主,便得不償失了。”
劍柄的另一端,不就是鋒利的劍刃麼?!
他這話麵上看是提示,實為赤裸裸的警告!
張銀星心中一緊。
她忘了周沛胥雖溫文儒雅,可他是權傾朝野的首輔!
性子好,不代表沒脾氣。
若他真想了結她,她估計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這般左手翻雲,右手覆雨的人物,就算是想要皇位,費費力也能坐得到。
長姐張曦月尚且費儘心思想要拉攏,她卻如此不識好歹惹他厭煩。
巨大的驚懼撲麵而來,張銀星渾身止不住地戰栗打顫,正想著要如何分辨解釋…
此時,卻從廊亭處傳來一甜美女聲。
“本宮說怎得帝師不肯移步謝宴,原是與佳人有約了。”
二人順著聲音抬眼望去,隻見垂花門前不知何時停了一軟轎。
所謂“千工床,萬工轎”,這通體金絲楠木的轎子一看便知價值不菲,轎上浮雕了數百個花鳥蟲獸,又有珠翠、流蘇、彩繪作為裝點,由八個轎夫穩穩托著。
轎內伸出一隻嫩白如蔥的玉手,將窗邊的帷幔輕輕撩起,露出張美撼凡塵的容顏來。
“參見皇後娘娘!”周圍的侍衛再也顧不上看熱鬨,儘數膝蓋一彎,跪了滿地。
周沛胥神色一頓,立即將身後的劍柄撤入侍衛的劍鞘之中是,拱手問安。
後背的力道迅速消失,張銀星重心不穩,踉蹌著差點真摔在地上,立穩身子之後,這才屈膝躬身請安。
隻是瞥著一旁畢恭畢敬的周沛胥,張銀星心中生出幾分怪疑來。
先帝早有遺命,在攝政期間,周沛胥出入各種場合,皆可對皇帝免行跪拜參見之禮,周沛胥也確是如此做的。
可眼下瞧著,他在皇後娘娘麵前,倒是拱手作安,禮數周全守規矩得很。
“免禮。”
沈濃綺絲毫未料到周沛胥會拒絕謝宴,便想著親來相邀。
火急火燎趕來成華殿後,竟瞧見在光天化日之下,周沛胥在大庭廣眾中,當著諸多衛兵的麵,竟將張銀星緊緊摟在懷中,且還咬耳私語了起來?!
沈濃綺心下便生了幾分惱意。可再惱,她也不能表露分毫。
畢竟堂堂皇後,自然是不可能輕易讓個外男左右情緒的。
身為皇後,處事更要文雅從容。
思及此處,她勉力扯出了幾分笑。
“隻是帝師還應明說才是,也免得本宮來請了。”
周沛胥雖知她誤會了,但不知為何,隻覺得居然在這話中,咂摸了絲微不可見的酸意。
他並未直接解釋,而是掀起眼皮,瞧了張銀星一眼。
張銀星隻覺背脊傳來一陣涼意,忙不迭出來說道,“娘娘,小女不過是聽從貴妃吩咐,順道來給帝師送糕點加餐而已,並未與帝師有約。”
“既餐食已經送到,小女還需回去複命,還請娘娘恕小女先行一步了。”
說罷,便逃也似的匆匆離去了。
沈濃綺望著張銀星遠去的背影,隻當她是被偶然撞見,才臊然離去的。
周沛胥無論出現在何處,總是有眾多鶯鶯燕燕相隨,甚至有癡情烈女放言,若今後嫁的夫婿不是周沛胥,寧願終身不嫁。
她重生前,充其量將他視為臣子,可重生後,瞧他的視角便不一樣了。
饒是知道他心中深藏的是自己,絕不可能與旁人生出情愫,可免不了還是會生出些許不快出來。
沈濃綺輕呼了口氣,將窗帷再往高撩了撩,“既然未與人相約,首輔大人不如同本宮移步景陽宮用膳?人常道滴水之恩,需湧泉相報,更何況那日在馬場,本宮受的可是救命之恩。若是草草揭過,實在心中有愧,還望大人成全本宮這副誠意才好。”
周沛胥著實有些受寵若驚,原以為沈濃綺的謝宴說辭,不過是走個過場,彰顯皇後恩澤而已,著實沒有料到她會親自來請。
“娘娘本該靜養,卻因此等區區小事,而驚動娘娘大駕,若令娘娘鳳體不寧,臣實在萬死難辭其咎。”
“咳咳……為表本宮誠意,應當如此。”
沈濃綺見他身姿挺立,未動分毫,一時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是願不願意移步赴宴,乾脆下轎,準備親自上前去請。
周沛胥抬眼一望,便瞧見沈濃綺那張原本白皙的臉蛋,因咳嗽而映出了幾絲紅暈,如驟雨砸過的嬌柔花瓣,脆弱不已又嬌媚萬分。
她鑲了碩大南珠的繡鞋,一腳踏在了轎凳上,正要下輦,準備朝廊間踏去。
朝廊口望去,卻發現周沛胥正大步朝她走來。
此時一陣穿廊風掠過,她隻覺得腰下的裙擺,被風飛速揚起,又迅然落下。
待整理好裙擺抬眼,才發覺周沛胥不知何時已站在垂花門風口,將披在肩上的氅子伸展而開,替她擋住了呼嘯而來的涼風。
“此地風大,不宜娘娘久留。娘娘還請先行上轎,微臣稍後便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