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胥腦中甕地一聲,又坐回了塌前那黃花梨木繡凳上。
沈濃綺是真的要急哭了。
她心中也知,著實怪不得周沛胥想要去知會劉元基一聲。
畢竟無論是誰家的妻子出了事兒,第一時間想的,定然是要告訴她那丈夫一聲。
更何況她和劉元基,在外人看來,還那般的“鶼鰈情深”。
可沈濃起總是要像個辦法攔住才是,她急計道,“首輔大人切莫將此事去叨擾皇上。”
“皇上近來日日在勤政殿溫書練字,熟悉政務,忙得衣不解帶、寢不沾榻,據說已經許多時日都沒睡過好覺了。本宮、本宮實在是心疼不已,萬不想讓他為這些瑣事操心。
方才首輔大人也說了,能不能當個勤政愛民的明君,還需看皇上自己,眼下他正勤勉用功,本宮著實不想令他分心。”
周沛胥未曾想到,此時此刻,她居然還在擔心劉元基的功課?
短短十日之內,她經曆了校場墜馬之劫,又遭逢下毒之難。這哪一樁落在尋常女子身上,不是塌天大禍,不可承受?性子更軟弱些的,隻怕是要日日在閨房中哭鼻子,讓父兄親眷連番來哄。
可她呢?眼中毫無懼意悲痛,隻哀求著莫讓他用這些“瑣事”去令劉元基分心?
她對劉元基,竟如此的情深似海麼?
她確是皇後沒錯,但她說到底也隻是個弱質女子。如此未免也太過堅韌,太過賢德了些!
周沛胥胸腔中翻騰著心疼與憐惜,甚至還有一絲怒意,眸光隨著她的話語越來越暗,身上甚至不自知得生了股冷意。
他想開口勸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終極他們二人才是夫妻,自有自己的夫妻相處之道,又豈論得上一個外人插嘴?
他嘴唇開了又合,最終甕聲問了句,“娘娘是如何打算的?”
沈濃綺見他麵色不佳,也不知他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不知為何忽感心虛,有種做了錯事的感覺。
她如兒時般扯了扯他的袖角,放低聲音道,“大人莫要憂心,本宮心中自有成算的。好麼?”
她語調濕糯,尾音微微拉長,周沛胥竟隱聽出了幾分撒嬌的意味,他微歎一口氣,麵容這才鬆動了幾分。
“大人放心,本宮也不是個傻的。近來早就在後宮中,覺察出了些不對勁之處,隻不過未有證據,現下不好與大人多說。今日中毒,既在本宮意料之外,也在本宮意料之中,好在如此看來,那毒量輕微又不致命,倒給了本宮些時間,可以既不打草驚蛇,又能揪出幕後黑手。
隻不過,本宮還需大人幫忙。”
周沛胥見她說得有理有據,知她心中另有謀算,這才將懸著的心落了落,圍繞在身邊的冷意,也消融了些。
“娘娘請說。”
直到聽到這句話,沈濃綺知道已徹底說服了他,“本宮需要一副安神解藥,還有,兩幅毒藥。”
說罷,將毒藥的特性,與希望達到的藥效都告訴了他。
周沛胥想也不想,點頭答應,“好。”
沈濃綺疑惑地歪了歪頭,“大人就不問問我,為何管你要毒藥麼?大人會不會覺得本宮心如蛇蠍,是個心地邪惡之人,擔不起皇後的賢德之名?”
她忽然就很在意他的看法。
周沛胥搖了搖頭,他抬眸深看她一眼,“娘娘能為自己打算,臣很替娘娘高興。”
沈濃綺乃衛國公嫡女,當今皇後,以今時今日的威勢,若她真想殺誰,隻需彈彈指尖的丹蔻,自有數不清的人願為她效命,這天南地北間,誰人能逃脫?
她偏是個軟和性子,從不與人交惡,若被逼得用毒殺人,無論是誰,自然也是那人該死。
周沛胥應下諸事之後,知在景陽宮已耽誤了許久的時間,寫下藥方起身便準備要走,“臣先行告退。娘娘若有任何吩咐,派人來成華殿通傳一聲即可。”
“臣,願為娘娘效犬馬之勞。”
他撩袍起身,抬腳走出廂房的刹那,身後傳來了沈濃綺清喉嬌囀的聲音,“大人……”
“本宮其實很開心,方才危急時刻,留在本宮身旁的是大人,而不是旁人。”語調和煦又懇切。
空氣微滯,落針可聞。
許是擔心這話太容易被誤會,那聲音又似解釋道,“幸好大人通些岐黃之術,才解了本宮今日之難。”
廂房外的陽光,斜斜灑在靴上,卻似照入周沛胥心間。
他餘生所願不多,能像如今這般遠遠照看她,偶爾再能說上幾句話,便很好。
*
京城長安街,一輛雅致不已的楠木車架,緩緩行在青石路上。
車前的“周”字木牌,隨著車輛的顛簸,微微晃動。
周沛胥難得早下值一日,正端坐在車中,閉目養神。
忽然,車輛驟停,車外傳來喧囂之聲,久不散去。
他撩簾詢問,“何事?”
阿清道,“二公子,前頭一個娘子被匹馬衝撞了下,似是傷了腳,馬匹的主人倒是個有良心的,不僅賠了銀子,還說要送那娘子回家,誰知卻被那娘子拒絕了。”
“那娘子道她無礙,休養幾日就好了。倒是她夫君做工勞苦,若這般大張旗鼓送她回去,她丈夫肯定會以為她受了重傷,必定會憂心忡忡,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眼下正慢慢挪著步子往街旁撤呢,待會兒便可通行了。”
周沛胥又想起了那雙染愁的杏眼,不禁皺了皺眉,“這婦人何需如此逞能?夫妻一體,她夫君本就有責任照拂她,瞞著做甚。”
阿清覺得有絲奇怪,他家首輔大人,以往腦中除了政事還是政事,今日倒是不知哪兒來的心思,對此事多點評了幾句。
阿清笑笑,“二公子不懂,相愛的夫妻大多如此,恨不得不讓伴侶憂患半分。
就像老夫人那日去玉清寺,給大爺祭奠祈福下山崴了腳,還不是瞞著不願讓老爺知道,生怕老爺憂心?”
見周沛胥不說話,阿清才驚覺說錯了話,立馬低頭認錯,“小的多嘴,小的該罰。”
阿清隻覺得自己不知哪根筋不對,竟犯了周沛胥的忌諱,在他麵前提起了大爺。
周沛胥倒並為怪罪,隻朝已通暢的道路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