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憂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向湖邊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不過想給我個空間,以為我想哭卻怕他看見麼。
我不是個脆弱的人,戰爭鐵血,早就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了,但是我每次見到戰友橫屍他鄉,肢體殘破,都難免麵露痛苦之色,也不是沒有哭過。可我終究不是那深在閨閣的女子,從此就傷心度日。我知道,唯有守住這疆土,才是對他們最好的告慰。這次離去的大部分是我的親護衛,他們中不少人是我打一進軍營就結識的,我好像還幫他們寫過家書。直到三年前我升了副將,他們才發現我原本女兒身,那錯愕的表情還那麼新鮮,人卻已去了。我們一起操練,出征,凱旋了那麼多次。可惜,這次我隻能孤零零地回去了。你們的馬兒不在了,那麼就讓我帶你們回家吧,那溫暖的江南,那桑梓故園。
北方的空氣乾燥,連景色都粗獷的就像他們的人一樣,這裡的風景卻很是特彆,小小的丘陵捧著一碧清水。這不由讓我想起他們中也有長的清秀如南國的人呢。我還清楚的記得,第一次上戰場時,對方也是個孩子而已。他手中的刀已經架在我的脖子上了,可是卻好像失了氣力,眼裡盛滿了猶豫。而我居然也愣住了,沒有反擊。這個時候齊大將軍握住那個孩子的兵器,回手一抹,那雙眼睛還沒來得及流露出恐懼,就滑向了地麵。
最近我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不知隱喻著什麼。夢裡天邊的火燒雲壯麗非凡,天空遼闊,景色一派開闊,看得人意氣風發,大有把酒臨風之意,就恨不能生出一雙翅膀,飛翔於這自由的天地。可當我把頭低下,視線穿過草地,穿過泥土,地下是成片的屍體,成堆的殘肢,鏽跡斑斑的兵器,破碎的旗幟。滿眼的血汙,彌漫的腥臭讓我猶如親臨地獄,就在我恐懼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一個身影向我走來,夕陽在他的背後泣血。我不知道該逃開還是該向他走去。每每這個時候,我就醒了。
我回頭望了望青竹,那一瞬間,我看見朝陽下向我走來的他,那身影居然……
“將軍,此地不宜久留,休息片刻,我們就啟程吧。”
“這是哪兒?他們怎麼沒追來?”
“這兒。”他走到我身邊坐下,“這兒是姌公主的墓地。”
他從懷裡掏出皺皺巴巴的地圖,指了一個地方給我看。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還是得了她的福蔭。”我安下心來,知道一時半會兒我們沒有性命之虞,那些寧胡人是斷然不敢擅自闖進來的。
說起這個姌公主,嫁到寧胡,換得十年安寧。雖已去世多年,卻依舊還是這大陸上的傳奇。相傳她貌似天人,有詩為證:“青袂宛約人獨立,素足漫履茶花道。緇衣消儘千山月,嬌容黯淡玉笛音”。她去世後,寧胡的單於可汗將她的墓地列為了禁地,唯有每年祭拜時節,可汗才會一人策馬至此地。那寧胡的可汗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良人,卻從此不再續娶。他們的女兒嫁給了寧胡如今的可汗—夏耶爾,唯一的兒子卻是在多年前的戰爭裡死去。
一代梟雄美人的傳奇,就這麼落幕了。“如今我以敗兵之將的身份坐在這裡,雖為她的故國之人,確是無顏麵對。”
“將軍你怎能知她所求為何物,她見你這般不慌不亂的氣度,恐怕並不會不開心。”
“嗬。你莫要安慰我了。她所求的,自是兩國無戰亂,不然何苦當年遠嫁這苦寒之地?”
“這不過是眾人所見,卻也不見得就是真的。”青竹望著天邊,臉上流露出我讀不懂的表情。以前我就把他當作個少言寡語,有勇有謀的副將。如今看來,我得重新認識這個人。
“說說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想法,何必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他人身上呢?沒什麼好說的。”
“是這樣嗎?那麼……”
“將軍,你怎麼一點都不擔心呢。”他臉上浮出苦笑,“我們還在逃亡呢。”
“可是他們怎麼敢追過來?姌公主的墓地,是不容許他人踏足的吧。”
“他們不進來,圍困我們還是可以的。到時我們還不是難逃一死。”他懷疑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為什麼問這個愚蠢的問題。
“那你說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靠在樹上,深深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保持自己靈台的清明。
“將軍你看,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是平原,寧胡必然會在此處張開口袋等我們跳進去,然而從這裡往北十裡便是天暮山,我們隻要翻過它,或可險中求生。”
“那出發吧。”我指了指馬匹,“你倉惶離去的時候,居然也能尋著千裡良駒,好眼力。若不是它,我們昨晚就直接去見大將軍了吧。”
“將軍謬讚。”他一臉平靜。
言已至此,我終於確定,此人不是青竹。不是提前備下這良駒,又和寧胡人裡應外合,我們豈能如此輕易逃出昨天的追捕?要青竹和我說這麼多話,除非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青竹明明告訴我大將軍下落不明,而我剛剛那麼說,他卻毫無反應,難道是大將軍真的……他一心帶著我向北走,根本就是在不斷靠近寧胡的腹地。青竹去哪兒了?其他的兄弟真的都遇了不測嗎?春桃也不知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