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這樣的規矩在買活軍轄下,當然也被毫無疑義地改變了。曾為買活軍帶路去諸暨的徐老四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道,“幾乎都出來做活了!城裡第二期掃盲班開完了,她們都學完出來,現在衙門裡做一些抄書的活,還有一些去醫院幫忙,還有些在街頭巷尾挨家挨戶的登記——說是要搞什麼托兒所!”
屋子裡頓時響起一連串低沉的嗡嗡聲,人們頗有些麻木地議論著買活軍轄下這些層出不窮的新東西,醫院就是個很唬人的概念,但現在那裡幾乎沒有很管事的大夫,幾個年紀輕輕的醫生也不把脈,隻是在翻書,人們得病了還是請老大夫居多,偶然有幾個好事者去試探這些醫生的深淺,而他們的回答讓人大失所望,總是‘長期營養不良,慢慢將養就好了’,又或者‘勞損所致,累的病,休養一段時間可以恢複’。
誰不知道人得養呢!但哪家不是在為碎銀幾兩奔波勞碌?這說得簡直就是廢話!醫院現在主要收治一些在修路工地上受傷的農工,豪村裡有個小夥子砸傷了腳,入院兩天,回家後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就是給他洗了患處,拿烈酒塗了傷口,用白布包紮起來。三兩天也就讓他回來了,好是好的,但好得莫名其妙,絲毫也不見醫術的神奇,隻覺得那裡的大夫和醫工總在不斷的洗手。
至於托兒所,聽起來像是把孩子托付過去的地方,聽著倒是讓人心馳神往,有些家裡孩子太多,老人照看不過來,主婦因此被拖累得無法做活,不得不到處送養,或是乾脆隻收很低的身價銀子,把大一些的孩子賣出去做活,其實就是為了給他們找點飯吃。但買活軍來了以後不許奴隸買賣,這樣的家庭,倘若價錢合適的話,也是願意把孩子送去托兒所的,隻要花費比主婦一天織布賺的要少,那就總歸有點掙頭。
人們在議論著謝六姐的神奇和古怪,如果謝六姐的脾氣和她的種子,她種田的技術一樣就好了,但謝六姐不但像神仙一樣會種田,像惡鬼一樣狠心,而且脾氣還像——像女人一樣古怪,她的講究實在太多了,‘真是個娘們’!
葛愛娣的心倒沒放在這些不鹹不淡的議論上,在她看來,謝六姐的脾氣並不是自己能改變的,這些話全是廢話,她在想著城裡太太們出來做事的消息。徐老四說的這些事情,不論是去醫院幫忙,還是在衙門抄書,又或者去托兒所做事,在葛愛娣看來她都是可以勝任的,而且葛愛娣經過買活軍半年的統治已發現一個道理:買活軍要做的事,都是能給人好處的,買活軍要人識字,努力識字的人便得到了多方麵的好處,買活軍教人種田,學得紮實的如他們家,一畝地就打了六百多斤糧食。秋收時葛愛娣抓著那沉甸甸的稻穗簡直都快瘋了,田間隨處可見瘋瘋癲癲的農戶,那幾天人們自發地在田間地頭祭拜謝六姐,即使買活軍隻給他們留了三百斤——但從前一畝地農戶能剩一百多斤在手已是難得!謝六姐能讓一畝地打六百斤糧食!還有誰不擁戴她?!
太太們都出來做事了,是因為城裡真的缺乏人手到這個地步嗎?葛愛娣不這麼認為,太太們或許身份尊貴,但說到做活,現在她們這些平民百姓家的女眷也都識得幾個字了,論下力氣、花心思、做苦工,葛愛娣不覺得她會比太太們差到哪裡去。
或許謝六姐是希望她們女子也出門做活,所以才準備辦托兒所——是的,是的,買活軍的女娘就沒有不做活的,六姐從來不做虧本買賣,她教會她們識字讀書,不就是希望女人們都出門做活?!
太太們——那些高高在上的太太們,她們所在的門戶,在買活軍來了以後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他們的田地沒有了,被買活軍用籌子換走了,他們的家業在旁人來看無疑是凋敝了。她們和葛愛娣的距離似乎被拉得很近,但她們也依舊有葛愛娣無可比擬的優勢,六姐需要人做活的時候第一個就想到了她們。那末,那末將來,買活軍總是要往外擴張的,譬如許縣,產著煤礦,怎麼能不被六姐拿下呢?到時候這些太太和她們的家裡人照舊可以做官……甚至太太們自己就能做官!
到時候想要再到城裡去找一份體麵的差使,找這些托兒所,這些什麼醫院的差使,可就不會有現在這麼簡單了!
葛愛娣一向不是個老成的人,老成的人,多數都很謹慎,秋收後便不會出頭反對徐地主收租,因為謝六姐可能幾年就走了,而葛愛娣卻還要留在本地生活一輩子,到時候徐地主有大把的手段收拾她。但葛愛娣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她名叫愛娣但沒有弟弟可愛——她弟弟早死了,十幾年前那場亂兵,葛家就留了她和老父親,十幾口人在戰亂中離散。她根本就不去想謝六姐敗走以後的事,到時候她便和謝六姐一起逃,橫豎留在這裡也活不了多久,她都二十一了,已不算年輕,本地的農婦很少有能活到四十五歲以後的。
當晚客人們走了以後,徐大發一家人從火盆裡掘著土豆吃,他們數得很謹慎,一個都不願遺漏,葛愛娣一邊吹土豆一邊和丈夫商量,她想進城看一看,“便是沒有活做,也可以扯幾匹布給家裡人做點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