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港島地價不似今日一路飛漲、寸土寸金。
正值回歸,方興未艾,售樓中介公司都一片混亂,山腳難得有那麼好的宅子,從英國那裡幾經轉手,剛好讓喬家占了個便宜,如今還能將家宅坐落太平山腳下。
喬家作為香料世家,不過三十年,根基淺,底蘊薄,但來喬家談生意的人,隻要來到喬家,無一不在麵上稱讚,驚歎喬家優美宜人的花園。
如今住在喬家的人,大都不知道,或者裝作忘記,當年,這宅子還是裴念琦特地挑的。
喬樂盛發達之前,裴年琦就是賢內助,兩人伉儷情深,裴年琦對香料品質把握極好,幫助喬家成了不少生意。
裴年琦陪著開拓市場,後來懷了喬晚,待在家安心養胎,再也不用去上班。
但喬樂盛發達之後,喬樂盛說他有錢,裴年琦隻用在家帶孩子,當闊太,什麼也不用操心。
裴年琦漸漸成了糟糠之妻,唯一還算幸運的是,陪伴她的除了喬晚還有她當初親自挑的這個花園。
一個人最難忘的記憶往往來源於嗅覺。
還小的時候,喬晚最喜歡在花園裡玩鬨。
喬晚在花園裡蹲下來,港島掛起八號風球,雨季前,螞蟻也忙著搬家。
白蟻、紅蟻和蚱蜢,在花園裡低飛、爬行、上躥下跳。帶著翅膀的白蟻像個半透明的瓜子,不過有的沒了翅膀,或是翅膀沾了水,趴在地上緩慢地爬著,動作太慢,被紅蟻扛著抬著帶回巢穴去。喬晚蹲下身來看見這些。
放學回來,喬晚經過花園,那時裴年琦的病已經很重了,花園裡的花香被中藥的藥味掩蓋。
藥罐裡,一開始是黨參、黃芪、煆牡蠣,再後來,藥單上是一串長長的,叫不出名字的中藥,藥房用小秤分好了,混在一起。
裴年琦很少拜托彆人,都是親自熬煮,久而久之,身上帶上了藥味。
喬晚自小嗅覺敏感,馨香苦辣,各種滋味,她從小聞到大,對味道沒什麼好壞的評判。
但本能地,她想避開這樣的藥味,更不想這樣的味道出現在裴念琦身上。
青草鋪滿整個花園,窗邊栽種著幾株桂花樹。桂樹四季開花,香得飄到隔壁的院子。
在桂花樹下,喬晚搭好梯子,爬上樹梢,折下金桂,放到玻璃罐子裡。
在草叢中,喬晚除掉雜草,剪下半開的晚香玉,插在花瓶,放在裴年琦床頭……希望能遮掩藥味。
“娘,桂花真的可以做香水嗎?能不能給我看看?給我聞聞嘛。”
桂花一簇一簇的綻放,被摘下來也香飄十裡。
裴念琦放下剛洗好的衣服,聽見喬晚的話,卻皺了眉頭:“你好好念書,不要玩物喪誌。”
“我知道,娘,我知道。”喬晚一邊應著,一邊低下頭,翻出書包裡的卷子。
“娘,我下次肯定考好啦。”喬晚一下從地上蹦起來,伸手去接裴念琦拿的重物,一邊咕噥道,“我這次的化學卷子明明就是滿分。”
“還說!有沒有教過你最重要的是什麼?咳咳,咳……”裴念琦扶著腰。
“細節。”喬晚像一隻偃旗息鼓的小貓,見裴念琦咳個不停,又踩到椅子上,用小手拍拍她的後背,急促地補充,“是細節,我都記得,娘不要生我的氣了。”
裴念琦歎了口氣,起身走出門外,喬晚委屈地跟在裴念琦身後,活像她的小尾巴。
身後的門板響了,裴年琦戴好手套抱著盆,盆裡放著各種工具,小燒杯和漏鬥,溫度計。
“還不快過來。給你弄,再貪玩不念書,看我怎麼收拾你。”裴念琦說完,忍不住肺裡的難受,捶著胸口。
花筐裡是裴念琦提前收好的桂花,沒有被雨淋濕,散發出最為新鮮的香氣。
可鮮花的甜香,沒能掩蓋中藥的苦澀。
藥液混雜著藥材,小火咕嘟咕嘟煮沸。
藥味從藥罐裡擠出來、從窗簾間飄進來、從地縫裡鑽出來、得滿屋子都是……後來喬晚才知道,這是死亡的味道。
喬晚終於看到裴念琦淺淡的笑容,她低頭去聞那桂花油的香味,倏忽又被風吹散,隻剩下鋪天蓋地的雨水。
喬晚眉頭緊皺,睡得並不安穩,半蓋著被子絞在身上,腳傷在冷雨中隱隱作痛。記憶中緊緊纏繞的、令她窒息的,是無法逃脫的夢魘。
恍然間,她發覺雨就像海浪,搖晃著她的床,這船沒有係繩子,她隻能飄蕩在風裡,海浪裡,一個人。
“娘——”
喬晚從夢中驚醒,像一個溺水的人剛剛死裡逃生。從前她很少做夢,但這次的窒息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喬晚深吸一口氣,緩緩躺回床上,放任自己陷進軟被。
窗外雷聲轟隆,她一身冷汗,再舒適的床品也沒有減輕她半分痛苦。
從現在開始,她沒有家了,喬晚想。
這個令人不安的想法讓喬晚下意識將身子縮成一團,就像還在母親懷抱中的嬰兒一樣,卻不料這個姿勢牽動肌肉,一下扯到了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