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姣行至屋側,突然聽見拐彎處傳來腳步聲,她呼吸一屏,無聲無息地翻上房梁。
“你們搜那邊,我們搜這邊,免得有漏網之魚。”一個粗獷的男聲道。
有人哼了一聲:“這裡都是閹人住的地方,即便是活著,又能活多久?”
“蠢材!誰讓你搜閹人了!現在亂成這樣,誰知道會不會有什麼皇子妃嬪趁亂跑出來?搜的自然是他們!”
“……是!”
阿姣垂眼,看著幾個士兵的陰影從自己底下走過。
待人走遠後,一滴淚終於墜了下去,滲入血紅色的土壤中。
閹人住的地方?這裡怎麼會是閹人住的地方?這裡明明應該是侍衛住的地方!
可她想起一路上看到的屍體,有哪一具是侍衛打扮?而橫死在哥哥房門口的人,也分明是個還未成年的少年郎。
她手腳冰涼,許多線索串在一起,讓她不得不往最壞的方向去想。難怪,難怪哥哥明明未到年歲,卻無人懷疑過他的身份,難怪哥哥從前總是一口一個閹狗地喊劉鈞,這一次卻隻字未提……
——你又是何必啊,哥哥!
她恨他的隱瞞,恨他的執拗,恨他的一意孤行,腳下卻還是忍不住走回他的住所。
阿姣回到屋中,蹲下身,摸到的卻隻有哥哥漸漸冰冷的皮膚。
他垂著頭,雙眼卻還是望著門口的方向。她伸出手,替他合上了眼睛,又抹去他臉上的血汙,讓他走得也乾淨些。
倘若家裡不曾出事,他如今也該是一名風度翩翩的俊美少年郎,準備讀書科考,與婉娘的婚事也已提上日程。又或者不曾執意報仇,那他也可做個快意江湖的少俠,青梅煮酒,仗劍紅塵。
但他卻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至死都沒敢告訴她。
心臟像是被一根絲線絞住,愈絞愈緊,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他的床頭有一枚牙牌,她取過,那牙牌上刻的是哥哥的宮中假名。他便是用這個名字與她寄的家信。
如今想來,是她天真了,哥哥哪有什麼本事篡改皇宮的侍衛名冊,他定是用手段頂了其他人的新宦身份進來的。
她將那牌子塞入懷中,仰頭盯了一會兒屋頂,這才把淚意忍回去。
從今往後,她隻有孤身一人,萬事靠自己,絕不可軟弱。
阿姣起身正準備離去,卻忽然聽到那兩名士兵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她一個閃身,就藏到了牆角的衣箱之後。
就在這時,麵前的衣箱突然喀嚓一聲響動。
她汗毛倒豎,如臨大敵,下意識地從靴子裡拔出匕首橫在胸前。
不是幻覺。
這個衣箱,此刻正在微弱地顫動著。
一個衣箱……總不能是突然成精了罷?
她死死地盯著它,就見它一寸一寸地挪動著,然後從箱底和地麵之間的縫隙裡……伸出了一隻手。
一隻人的手。
一隻活人的手。
一隻小小的、活人的手。
阿姣一個激靈,險些把舌頭咬破。
那手伸出來,將衣箱用力一推,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
隨後,一顆小腦袋從底下冒出了一個尖,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睜得圓圓,和阿姣大眼瞪小眼。
阿姣:“……”
她難道真的見鬼了不成?!
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哪裡來的小孩?!
還沒等她從震驚中回神,就聽見外麵傳來人聲:“那邊好像有什麼聲音?過去看看。”
幾乎是本能地,她一把將那顆腦袋按回了地底下,用身子堵住了縫隙。
火把的光漸漸近了。
阿姣躬身伏在衣箱之後,看見牆壁上映出兩個男人的影子。
“是這裡嗎?”一個人舉起火把照了照,“裡麵兩個人都死了。”
“聽聲音應該就是這裡。”另一個人道,“搜一搜吧,彆是什麼人藏這兒了。”
兩個人先是檢查了一下門口的屍體,確認已經死透後,又檢查了一遍屋內的屍體。
“這個人好像還有點功夫。”一個人道,“這裡頭還有打鬥的痕跡呢。”
另一人嗤道:“一個閹人,會些花拳繡腿又有什麼用?”
這屋子不大,一眼便可看儘。
“這箱子裡會不會藏了人?”那士兵舉著火把靠了過來。
就在他即將彎腰打開蓋子的一瞬間,一道冷冷的短光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啊——”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吼,下意識地丟了火把,捂著臉跪倒在地:“我的眼睛!”
另一人遽然轉身:“什麼人!”
幾乎是同時,一隻火把迎麵丟了過來,他傾身一避,再抬頭時,就見同伴已經倒在了地上,一個身形瘦削的黑衣人用膝蓋壓住他的肩膀,一隻手扯開他脖子上的鎧甲領,另一隻手中寒芒一閃,鮮血四濺,一匕封喉。
士兵大驚失色,正要高呼來人,就見那黑衣人一眼瞥來,手中匕首一擲,直奔麵門襲來。
若那匕首衝的是脖子或胸口,都會被鎧甲擋住,可偏偏衝的是暴露在外的麵門,他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痛,隻聽得一聲血肉撕裂的聲音,仿佛整個腦袋都被貫穿。
他張了張口,卻發現已經說不出話,麵上肌肉每動一分,便是痛不欲生。
那年輕人提了手下亡將的長/槍走來,將他逼退到牆角。
他這才發現,這黑衣人長得竟然和床邊那具屍體頗為相似。火光映照之下,他臉上血跡斑斑,殺人手法之嫻熟淩厲,與他們這些正統軍伍出身的人大為不同。難不成,這行宮之中,還另外藏了一群刺客?
他想問問對方想要什麼,卻口齒不清,隻能用喉嚨發出嗬嗬的聲音。
那黑衣人隻衝他冷笑了一聲,舉起長/槍,朝著他的左胸,用力地、狠狠地刺了下去。
那薄薄的鎧甲,能擋得住飛來的匕首,又豈能擋得住精煉的槍尖。
噗呲一聲,她刺進去,又拔/出來,血肉翻卷,濺在她的黑色衣襟上,像是沾了夜雨,暈開點點的水漬。
火把散落在地,悄然點燃木質的床榻。
她丟掉長/槍,朝衣箱走去。
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從地底下望來,驚恐地與她對視。
阿姣現在略微冷靜了下來。能在這裡出現的小孩,想必一定是哪位皇子了。
話本傳奇裡總寫皇宮裡有密道,專供貴族逃生,說不定這行宮裡也有,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密道出口會在這個地方,也不知道怎麼隻有皇子一個人逃了出來。
如今這小皇子親眼目睹了她殺人,不知會留下什麼禍患。若是要一起殺了他,稚童何辜,她下不去手;可若是帶他一起走……開什麼玩笑,天都要變了,她帶個前朝皇子在身邊,是嫌自己命長?
正遲疑間,就聽那皇子怯怯地道:“……著火了。”
阿姣扭頭望去,屋中確然已經起火,但那火燒得並不算太快,她若想逃,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她又回過頭,去看那小皇子。
“你殺人了。”小皇子忍不住望了一眼身邊被割斷了喉嚨的士兵,往裡縮了縮。
阿姣蹲下身,道:“殿下,他們是叛軍。”
“……我知道。”小皇子仰起臉望著她,她這才發現他臉上沾了不少塵土,想來在密道裡走得很是狼狽。
“你殺了他們……你是來救我的嗎?”小皇子問。
阿姣心道,這小皇子也不知道是哪個宮的,居然如此天真好騙,在他眼裡,莫不是世上隻有叛軍和護衛兩類人?
她不願久留,隻道:“殿下,我出去看看。”
皇室紛爭與她無關,怪隻能怪這孩子太倒黴,是生是死,還是由老天決定罷。
她剛跨出門檻,就聽到小皇子的聲音細若蚊蚋,仿佛鼓足了勇氣才說出口:“我害怕……你可以帶我去見母後嗎?”
阿姣腳步一頓。
母後?
她猛地轉身,快步走回衣箱旁邊,驚愕道:“你是太子?”
小皇子茫然地望著她,仿佛不明白她怎麼能問出這種問題。
她一把推開衣箱,這才看清底下原來是一圈石頭做的井沿,經年累月,已經被磨得快要和平地融為一體,而那小皇子正灰頭土臉地跪在被填平的枯井裡頭,身邊散落著幾塊零碎的銀錢和首飾。
她連忙伸手將他抱了出來,撣去他衣上泥土,發現他身上錦緞繡的正是金光燦燦的四爪蟒無疑。
她心思急轉,先前所有念頭登時打消,再抬眼時,已然是眼眶泛紅。
“太子殿下,竟真的是你!”她去摸他的手臂,“可有哪裡受傷?”
小太子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