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鈞雙手攏在袖子中,注視著這身板瘦削的小太監。眉清目秀,能說會道,又正年輕,無怪乎殿下會喜歡他。
“奴婢想進東宮,一是為了自己,二也是為了公公啊!”戚卓容一字一句道,“誰都知道,在這宮中內務大小,除了皇後,便是公公說了算。可殿下總要長大,又不親近公公,公公不早為自己打算嗎?隻要公公手下有人能討殿下歡心,公公何愁未來的日子呢?”
她想起哥哥在紙抄上記錄下的傳聞,抬起頭,殷殷地望著劉鈞:“奴婢願為公公義子,從今往後,公公便是奴婢的恩人,奴婢的義父,往後奴婢若是順利進了東宮,還有的孝敬您!”
聞言,劉鈞的目光變了變。
他年紀大了,確實早有收個義子的念頭。在皇宮中不乏有小太監向他示好,他都暫時按下了,打算等行宮避暑結束後再細細考察。如今忽然冒出一個救駕有功的小太監……
他不由哂笑,陳首輔說的不錯,這小太監著實會投機。
“年紀輕輕,膽子不小!”劉鈞冷哼一聲,“心裡不想著正道,如何能伺候好主子!”
“奴婢沒有不想著正道!奴婢心裡總想著不能辜負殿下的喜愛,要為殿下分憂才是,可奴婢一介粗人,若無人點撥,上哪學好如何伺候主子呢?還望公公垂憐!”
劉鈞摸著袖中那一盒珍珠,又想起太子說的那些話,不由冷了臉色,道:“咱家出來得夠久了,得快些向皇後娘娘回去複命才是。”
“奴婢送送公公。”
“不必。”劉鈞道,“你還是先把自己該乾的活兒乾好罷,彆到時候先因為打掃不力,冒犯了車駕而掉了腦袋。”
“是,謹記公公教誨。”目送劉鈞離開,戚卓容終於皺起眉頭,撣撣袖子,又找了塊布巾浸上水,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手。
真叫她惡心。惡心劉鈞,也惡心自己。
可想要站得更高,就必須付出代價。隻有站得更高,才能有自己的勢力,才能徹徹底底報了家仇——她要的從來不隻是誰的項上人頭那麼簡單,她要的,是一家人的清白,是死去的人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
“怎麼去了這麼久?”皇後整理著小太子的衣襟,看到門口進來的劉鈞隨口問道。
劉鈞看了一眼小太子。
許是因為父皇駕崩,小太子這幾日都很是傷心,精神也不好,下巴都尖了不少。皇後動作一頓,拍了拍他的肩道:“下去吃點東西吧,馬上要回京,得養精蓄銳。”
小太子依言離開後,皇後道:“有什麼事想說?”
劉鈞躬身在她耳邊說了方才戚卓容轉述給他的話。
皇後不由挑眉,輕嗬一聲:“劉鈞啊劉鈞,原來元兒就是這麼看你的。”
劉鈞訕訕一笑:“殿下正是愛玩鬨的年紀,是老奴服侍不周,讓殿下不快了。”
“那個戚卓容跟你說這些,是有所求?”
“正是。”劉鈞答道,“他想進東宮,在太子身邊伺候。”
“他倒是可著勁兒想往上爬。”皇後不以為意,“不過太子今日還又提了一回把他撥到身邊來的事情,被本宮給搪塞過去了。”
“殿下鮮少提要求,難得遇到個順眼的宮人,若是不允,隻怕將來會心心念念惦記著,萬一與娘娘生了罅隙就不好了。”劉鈞道。
“你的意思是要答應太子?”皇後瞥了他一眼,“可我瞧著這戚卓容也不是個安分的,太子年紀小不懂事,萬一養虎為患可不得了。”
“老奴明白,首輔大人也說過,過些日子就要把他……”劉鈞壓低聲音,“但是娘娘,您仔細想想,若不是戚卓容,咱們又怎麼曉得殿下看起來好說話,實則心裡頭覺得周圍人伺候得都不好呢?他有什麼想法都壓在心裡,連娘娘都不告訴,長此以往,等殿下長大了,還不知要成什麼樣。眼下有個現成的小太監,初次見麵便得殿下青眼,若是以後長伴殿下身邊,殿下隻會愈發信賴他。這個戚卓容雖然有些急功近利,但人還算聰敏,知道該討好誰,如此一來,娘娘還怕什麼呢?”
皇後若有所思。
太子才八歲,在宮裡向來沒什麼架子,見著誰都是笑眯眯的,若不是那小太監透露,她也想不到他心裡原來在想這些。太子怎麼看劉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沒有把自己的心思說出來,當太子時尚且如此,往後登基當了皇上,還不知背著她會做什麼。
“本宮明白你的意思。”皇後道,“不過你今兒替他說了這麼多好話,他是給了你什麼賄賂?”
“娘娘這可就冤枉奴婢了,娘娘眼皮子底下,奴婢哪敢做出那等事來。”劉鈞笑道,“隻是奴婢也確然有些私心,如太子殿下所言,奴婢也確實年紀大了,這年紀一大,就忍不住想著養老送終的事情,像奴婢這等人,沒個孩兒承歡膝下,因此早就打算收個義子……”
古往今來,宮裡但凡有點權力的老宦官,都會收下麵的人做義子,倒也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那戚卓容年紀輕,長得好,又願意聽話,劉鈞起了這個心思也不奇怪。
“他真沒賄賂你?”皇後半開玩笑道。
“娘娘這說的是哪裡的話。”劉鈞也賠著笑臉,“那戚卓容從前就是個灑掃雜役,能有什麼值錢東西?也就今兒娘娘賞了他一盒物件,他頭一回得這麼重的賞賜,哪裡願意轉手送人,還謝了好久的恩呢。”
皇後撥弄著長長的護甲。窮慣了的下等人,見錢眼開,見風使舵,雖然小聰明不少,但終究是太淺薄了些,成不了大事。不過,這樣的人若是給劉鈞做了義子,倒是更好掌控。思及此,她頷首道:“去請首輔大人過來罷。”
……
戚卓容沒想到她的請求這麼快就有了回應。她都已經在計劃如果這次不成,如何才能再打點人離開行宮進入皇宮了。
這次來傳話的是位宮女,是皇後身邊的柏翠姑姑,讓她隨車隊一起回京。
“姑姑稍等,容奴婢收拾一下包袱。”
柏翠卻笑道:“戚公公有什麼可收拾的?把隨身帶的物事收一收便罷了,其他的,皇宮裡難道還會沒有麼?”
戚卓容便聽了她的話,隻極簡單地收了一些隨身的零碎,便隨她去見了皇後。
說是見皇後,其實皇後已經坐在了馬車中,柏翠通稟後,那馬車簾子也沒有撩起來見她一麵,隻有柏翠又下了馬車,轉達了皇後娘娘的口諭。
內容無非就是念她有功,加上太子喜歡,便破格提拔她入東宮,做太子的貼身內監。隨後又嚴肅敲打了她幾句,不可懈怠,不可驕矜,雲雲。
戚卓容謝恩後,便前往太子的車駕。
小太子顯然是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車簾早早打起,見到她後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又意識到尚在國喪期間,迅速抿了回去,露出淡然的神色來。
“奴婢戚卓容參見太子殿下。”她恭恭敬敬地行禮。
“起來罷。”小太子板正道,“你看我同你說過的事,必然會做到。”
“承蒙殿下厚愛,奴婢不勝感激,往後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小太子輕咳一聲:“不必如此。”
車簾放下,戚卓容退至馬車旁,見到劉鈞,又是一禮:“多謝公公。”
劉鈞卻不接話,隻直視著前方道:“後麵跟著罷。”
“是。”
扶靈的車駕不久後便起了程,一路上隻有衛隊的盔甲摩擦聲和車輪的轆轆聲,太陽一曬,起了暑熱,一條條白幡來回飄搖,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扭曲的姿態。
汗珠從額頭滾落,可戚卓容隻能忍耐。這種時候,她倒是有些懷念起從前行走江湖的日子了,雖然風餐露宿,過得清苦,但也是想走就走,想歇便歇,犯不著在這兒白受罪。
她盯著前麵劉鈞的背影,在心裡想象著倘若這時候一刀刺上去該有多麼爽快——也就隻是想想而已。
快步勻速地跟著馬車行走,還得保持儀態得體,戚卓容偷偷覷了一眼周圍的人,見他們雖然都是大汗淋漓,但麵上卻沒有一絲怨色,不由暗自搖頭。這皇宮裡的規矩真是可怕,把人都馴成了機械。
一個時辰後,車隊暫歇。禦馬監的人來給馬喂水喂草,衛隊及宮人都安靜有序地排隊飲水解渴。戚卓容端了一碗水站在馬車邊喝完了,又想再去接一碗,正準備到隊尾重新排,就聽見身後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喊她:“戚卓容。”
她扭頭,看見從車簾裡探出一個腦袋的小太子,朝自己招了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她靠近了問道。
“你上來。”小太子睜著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說。
戚卓容不由左右看看,為難道:“殿下,這於理不合。”
“彆看了,我是太子,我讓你上來就上來!”小太子拉下臉,“你在等什麼?連太子的話都不聽了麼?還得母後來請你是麼?”
“奴婢不敢。”戚卓容彆無選擇,隻得提衣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