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癲 這不是下策,這是下賤!……(2 / 2)

——明珠山,是隴右李氏的祖墳,當年被這缺德煞神庫庫一頓猛挖。

事實上不止是隴右李氏,亂世中大奉軍軍資告急,在場其他的世家的祖墳,當年也險些被扒……

見此人挖了一次不夠,還挖上癮了,竟然還敢打自家祖墳的主意,李正瑜的手抖了起來。他指著喬知予,氣得顫顫巍巍,一口氣上不來,險些要背過氣去,“你……你……”

“泥,泥,泥埋劍戟終難久,水借蛟龍可在多。四十著緋軍司馬,男兒官職未蹉跎。”喬知予優哉遊哉的答道。

李正瑜被氣得麵紅耳赤,一手指著她,一手撫著胸,喘著大氣道:“我……我……”

喬知予笑眯眯的看他,“臥,臥,臥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得半帆。且並水村欹側過,人間何處不巉岩。”

宣武帝雖然不喜這老尚書,但也怕他被當眾氣死,連累自己的上將軍被後世史官唾罵,便抬了抬手,“賜座。”

很快,兩個太監躬身抬了個紫檀雕花椅上殿,將快要厥過去的尚書令大人扶著坐在上麵。

文臣隊伍之中,戶部尚書杜修澤打從一開始,視線就沒有離開過殿前那抹長身玉立的身影,眼見那一向倚老賣老的李尚書被那人氣得直抽抽,頓時有些啼笑皆非。

明珠山確實是隴右李氏的祖墳山,而喬遲和這明珠山的因緣,還要追溯到八年前。

八年前,亂世之中,狼煙四起,八方逐鹿。

一夥叛軍猝不及防攻占了盛京。

叛軍們將盛京所有世家的家主和長子長孫全都捆到紫宸殿,逼著所有世家認他們那草莽出身的叛軍頭子張巢做天下的主人。

曆朝曆代,從來都是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無論是誰登上王座,要想治理天下都得對閥閱世家禮讓三分,還從未有過有誰用刀架在世家脖子上逼世家讀書人磕頭認主。

閥閱世家傳承數百年,多少都有些骨氣。但叛軍的刀,是真的涼啊,架到人的脖子上,來自黃泉的寒氣就從九幽之下一個勁兒的往人的身上撲,撲得人兩股戰戰,氣節全無。

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忍氣吞聲是君子,肯吃虧方為誌士;為人何必爭高下,一旦無命萬事休……想必在那頃刻之間,大世家的家主們長子們那學富五車的腦袋裡便冒出無數條前賢箴言。這些箴言孜孜不倦的告訴他們,該低頭時還得低頭,亂世之中,命比骨氣重要。

就在一眾世家準備豁出臉去,納頭便拜之際,有一個弱小卻堅決的聲音在紫宸殿中響起:

“我淮陰喬氏,不拜無名之輩。”

發聲的人是淮陰喬家的老三喬懷,是個又白又胖,又懶又饞的矮小青年。

叛軍們知道,淮陰喬家是江南世家之首,早些年在盛京世家中也排得上前三,可子孫不肖,已經跌落成二流世家。喬家家主名喬遲,突發奇想拋下一大家子人去做了武將,不在京中,於是叛軍闖進喬家隻抓到了喬懷。

“死胖子,敢不敢再說一遍!”叛軍的一個副將率先反應過來,麵目猙獰的怒吼。

一向軟弱不堪的矮胖子站出來,渾身顫抖的大聲道:“我還可以再說十遍——我淮陰喬氏,世代簪纓,忠孝傳家,不拜竊國之賊,不拜無名之輩!”

這一聲在紫宸殿裡久久回蕩,如黃鐘大呂振響在所有世家家主長子的心間,又像是一記響亮的巴掌抽打在所有人的臉上。

想要跪下去的膝蓋,無論如何彎不下去,可是誰又敢像喬懷一樣有種去反抗脖子上明晃晃的寒刀?

他難道真的不怕死嗎!

叛軍的首領張巢本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等著接受跪拜,見到喬懷如此,便提著大刀走到殿陛之間,居高臨下的用刀指著他。

“老子給你個活命的機會,跪到宮殿外麵,朝天大喊一百聲‘淮陰喬氏都是賤種’,否則,老子就用這把刀,把你脖子上這顆腦袋割下來當尿壺!”

喬懷當然不願意,於是紫宸殿中,這個高大魁梧一臉橫肉的叛軍首領便獰笑一聲,提著刀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步都是殺氣四溢。

杜修澤看不下去,差一點就要起身站起來——喬懷是喬遲的親弟弟,他若眼睜睜看著他在麵前身首異處,以後還怎麼有臉去見喬遲!

可父親的大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他知道父親的意思。他不僅是杜修澤,還是杜家的嫡長子、杜家下一任家主,他不該為自己的私欲讓整個杜家受到牽連。

杜家,杜家,這個龐大的世家既是榮耀,也是責任,亦是枷鎖,狠狠的壓在他的肩上,讓他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矮胖的青年陷入必死的境地。

喬懷孤身一人站在紫宸殿中,那一刻,大殿之中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喬家三子喬懷,這個脾氣溫吞的矮胖子往年愛參加一些詩社和宴席,和一群世家紈絝子弟們在花樹下、溪流邊一起吃吃喝喝,大聊老莊、般若之學,高談闊論的研究一些什麼“四大”、“性空”之類的話題,研究來研究去沒個什麼建樹,朋友倒是結交一大群。

他其實是個很平庸的人,平庸的外貌、平庸的性情、平庸的才學、平庸的秉性。

可就是這樣一個如此平庸的人,在所有人跪下的時候,他站起來;在所有人苟且偷生的時候,他將平日裡世家子弟掛在嘴邊的“氣節”、“風骨”扛在肩上。

大殿之中數十個世家子弟受他所激,血氣沸騰,掙紮著想要站起身,但都被自家父兄拚命的按下去。

喬懷的眼圈通紅,像是想哭,但又咬咬牙,把眼淚咽了回去,再顫顫巍巍的把自己那矮胖的身軀打直。

殿外天地無風,濁雲蔽日,殿內燭火昏昏,氣息沉沉。

凶戾狠絕的叛軍頭子手中那不知飲過多少人血的長刀朝他緩緩舉起,閃爍著懾人的寒芒。

生死關頭,往日困擾著喬懷的關於“老莊”、“般若”的玄而又玄的迷思似乎撥雲見日,讓這個資質平平的胖子突然開悟,圓潤的臉上便顯露出一絲釋然與決絕。

“四大元無主,五陰本來空。將頭迎白刃,猶似斬春風。”

“淮陰喬氏喬懷,今朝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