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知予望著坐在賜椅上氣得渾身直顫的老尚書,徐徐勸慰道:“祖墳而已,不過是死人的錢,暫時挪給活人用,日後國庫充裕,還可再行補回的。”
“隴右李家為國為民,深諳家國大義,此功績足以彪炳日月、萬古垂青。”
“尚書大人,您說晚輩這一妙策,到底可行不可行?”
一旁的武將紛紛捧哏。
“可行,太可行了!”
“妙哉!”
“哈哈哈不錯,真不錯。”
“都是死人的錢,這下誰還分得清將士撫恤和大人的祖墳,都一樣都一樣。”
……
李正瑜氣得怒目圓睜,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指著喬遲和他身後的一眾武官,咬牙切齒道:“豎子,豎子敢爾……”
“砰!!!”
一道震耳欲聾的拍案聲如驚雷炸響在紫宸殿中!
禦座之上,宣武帝再也忍無可忍,一掌狠狠砸在扶手上,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眸裡怒火熊熊,“李正瑜!慎言。”
老賊臣,平日裡仗著資曆對他大呼小叫,他為了天下,咬牙忍了,今日竟然當庭嗬斥十一!那是他這麼多年來捧在手上,藏在心底,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的人,他怎麼敢如此對待?
龍有逆鱗,觸之必死……他要他不死也脫層皮!
天子雷霆震怒,氣勢驚人。
百官躬身俯首,噤若寒蟬,大殿中九五至尊的威壓沉沉壓在每一個臣子心上,讓人背脊發寒,再無一人膽敢奏事。
喬知予同樣雙手合攏,平舉玉笏板於身前,恭敬的躬身垂眸。
在第一世和第二世,喬知予其實並不相信“天命”,也並不認為應離闊該是那個坐上龍椅的人。在第二世時,她甚至因為第一世的遭遇而對應離闊懷恨在心,動用了一些手段,想趁著亂世把這個人抹除,然而結果卻是他總能憑借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運氣化險為夷。
後來她發現,世界運行或許確實有一些規律存在。或許剛好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裡,天地氣運隱隱聚集在應離闊這個小郡守的身上,推動著他無論是重複多少次,都能一步一步坐上至高王座。
做皇帝,他確實是有那麼一些天賦的。
如今的應離闊正式登基不過短短兩年,已經初步擁有了睥睨天下的天家威儀。平日朝堂之上,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一旦發怒,便是雷霆之威,令人心驚膽戰。
由於天子震怒,今日的朝會結束的異常潦草。
散朝之後,百官從建福門魚貫而出。
烏雲蔽日,天地間陰陰沉沉,秋風卷著落葉呼嘯而過。
喬知予記掛著家裡的姻姻,想著她今日身上多半會酸疼。小姑娘嬌嬌弱弱,從小沒吃過苦,等會兒給她買點胭脂水粉好好哄一哄。這樣記掛著,腳下步子走得更快了些。
身後幾個國公今日在朝堂上打了場勝仗,把平日裡十一耳提麵命的“禮儀”、“體統”全然拋到腦後,勾肩搭背的笑得聲如洪鐘。
然而這笑很快就戛然而止,因為有個不識抬舉的人攔到了一行人麵前。
“淮陰侯喬遲!不知禮數,今日你必須給尚書大人賠禮道歉。”
說話的青年男子一身緋色官服,腰佩金帶,臉上怒氣衝衝。他叫孔宴,是工部侍郎,也是李正瑜的學生。
“不得無禮。”
孔宴的背後,須發皆白的李正瑜拍了拍他的肩,讓這個義憤填膺的青年站到一邊。
李老尚書已到花甲之年,白須白發,臉上溝壑縱橫,一副操心國事的老文臣模樣。紫金官袍在他身上,被穿出了一股剛毅清正、風骨錚錚的正氣。
此刻建福門前,他對喬知予張口就來的話也是非常的正義凜然,句句不離家國大義,等道德拔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就開始暴露來意,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世家敗類……
世家之間,本應相互關照提攜。喬知予的那無能爹,前朝時如果沒有李正瑜的推薦,甚至都無法入仕。而喬知予如今卻站在武將一邊,和士族作對,站在皇帝一邊,和世家作對。
總而言之,在李正瑜這位老宰輔眼中,前仇暫且不論,喬知予雖士族出身,如今卻成了個士族叛徒,處處和世家的利益過不去,簡直豈有此理。
垂眸看著眼前義正言辭的老宰輔,喬知予心中感慨,看來無論多有智慧與才學的人,總會受時代局限。
世家傾覆、寒門崛起乃大勢所趨,而紛繁亂世又會加速這一進程。所謂“天下幾經人聚散,忘卻王家與謝家”,到最後,所有轟轟烈烈數百年的高門大族,曆經亂世削弱後,都會隨著科舉的推行,逐漸被寒門取代,消失在曆史塵埃之中。
閥閱世家的命運,早在鄙薄武職、抗拒科舉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喬知予並不想綁定在這一條破船上,這個所謂“世家出身”的高貴身份,唯一的用處就是抵押給早期的應離闊,換得他的信任和器重,並為自己增添一些底蘊厚重、穩重沉肅的光環。
因為被挖過祖墳,這記仇老頭曾經也罵過她,那時天下未定,她忍了。不過此一時彼一時,今日,就算她能忍,她背後這群人忍不了。
果然,在李正瑜滿臉憤慨的指著喬知予,脫口而出一句“狼心狗肺,忘本之人”之後……
五大國公終於忍不住,神色齊齊一暗,虎視眈眈的圍上來,走在後麵的八大郡公、十一開國侯不聲不響的加入戰局。
“老頭兒,你要知道你罵的是誰……”譙國公庾向風冷笑道。
天地陰沉、烏雲蔽日、狂風大作,頃刻之間,一眾武將圍攏,恍若豺、狼、虎、豹、獅、熊、鱷、蟒齊齊聚首,口中流涎、目露凶光。
天昏地暗中,被一眾猛獸簇擁在中央的魑鬼將軍負手而立,威嚴莫測的垂眸看著老尚書,薄唇開闔之間與天邊雷聲轟鳴遙相呼應,聲聲震懾人心:
“伯父年老智昏,該年輕人上了。”
“轟隆!!!”
一道銀蛇劃破皇城之上的天幕,霎時天地大亮,喬遲那張鋒銳凜然的臉清清楚楚映在李正瑜的眼底。
十七年了,這張臉一如既往的清逸俊美。不同的是,十七年前,那個喬家庶子少年失怙、生母不詳,堪稱一身孑然;而十七年後的這位鐵血將軍,已是位高權重,萬人之上……捧土可塞天河決,隻手障儘日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