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聽見府裡幾個小廝在嚼舌根子,我便也過去湊個趣。
原是昨夜太守府走水,死者約莫五六人。又因火勢較甚,不得辨清身份。另外,便是有一樂朝士兵僥幸偷逃出來,估摸著是要去太守房內行凶,然則這人隻幸運了一半,被抬出來的屍首裡,有一具衣冠不同的便是他了。
但和旁人在討論我自己,這輩子倒是頭一次。不過他們口中的這位樂朝士兵,還真的是運氣極佳,不僅逃了出來,還正和你們談天說地呢。
正如他們所說,昨夜密室大火之中,我憑本事換了當中一個麵目全非的小廝的衣裳,然後,便混在人群裡出來了。
而我唯一有些怕見的便是那宋太守宋奉。他死死地盯過我,必然是有印象在的。不過還好,我如今隻是扮作他府上一個小小的灑掃罷了,還不配與他這等尊貴人士對麵相見。
不瞞諸位說,昨夜的火當真極大極凶。如今一碰溫熱之物,我被灼傷的脛部、肘部便會如火燎般疼痛。但這些傷口如今都被衣物覆蓋,倒也不會引旁人注意。
做灑掃好啊,還可以悄悄去太守府正廳偷聽牆角。
這不,我掃著中庭的地,昨日那莨國首領便匆匆而至了。聽幾個同行說,他是逖煜手下的一個得力乾將,名為烏鶻。
宋太守親自出來迎了他,不過神色倒很是憔悴的模樣,似乎被昨夜嚇得不輕。
他二人進正廳去了,房門卻緊閉,且屏退了大部分侍從。我打消了去偷聽牆角的計劃,因為烏鶻帶來的人手已經將其圍了個水泄不通。其餘列隊在外的兵士,則應該是銀棠自己的守備。
一個時辰過後,烏鶻眉頭緊鎖著走了。不消多久,便有總管前來吩咐,因玉璽丟失,自即日起,所有人封於太守府內,無令不得出。
其他灑掃好像並沒有什麼反應,似乎對於莨國人自行出入於太守府很是習慣。也是,有玉璽在此,烏鶻必然格外重視,許是也換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在太守府上。
我和幾個小廝唯唯諾諾地應了“是”。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裡,我一邊摸索著太守府的地形,包括我昨夜被押在何處,一邊思量這宋太守和烏鶻剛才究竟商討了些什麼。
但這兩人絕非等閒之輩。前者必定做足了功夫,深得莨國人信任,否則烏鶻也不可能如此放心,僅留了不到銀棠守軍二分之一的人手駐紮。而後者也可謂謹小慎微,甚至還懷疑昨夜那個偷逃的樂朝士兵至今還活著,於是便也乘著封府,將他的疑慮全部封鎖在府內。
然而這兩人今夜必如鍋上熱蟻,不能好眠。其一,他們根本就不知樂朝何時會率兵進攻銀棠。其二,玉璽丟失,若無法率領銀棠守軍,僅憑那莨國兵馬顯然不夠,這勢必將會是一場惡戰。而且就算他們調動得了銀棠守軍,也隻能勉強與樂朝抗衡。
總而言之,明日巳時的這場仗,上中下策皆備而樂朝必勝。但畢竟同屬樂朝,骨肉相殘,屬實殘忍,且聲名必將遭損。既然我身處其中,就不可不坐視不管。
入夜,我於房頂上觀,隻見外頭已經排布下了軍備。順便也想看看,這玉璽丟失,宋奉和烏鶻該如何行這下一步。
夜裡寒風灌得我直哆嗦,不過終究還是沒白費功夫,也算是等到了我想要見的東西。隻見不斷有莨國人,或是太守軍備押送著一些婦孺老幼之類,在夜半的街道上前行。道路兩行的火把隨著嚴風張牙舞爪,似乎隨時即將熄滅。許多婦人似乎是剛被喚醒之態,發髻鬆散,卻緊捂著孩童的嘴,硬生生地將一些原本屬於這夜的悲咽聲,過濾成了不知明的支吾,細碎地散在空氣中,仿佛是野貓的淒啼。尤其從高處聞得,直將我全身一顫。
好一招狠計!玉璽不在,便以爺娘妻兒的性命相逼!
劉沉璧,若換作是你,你從不從命?
我閉上雙眼,迎著寒風問我自己。一片漆黑中,我又想起母親瘦削的臉頰,對我說“沉璧,娘要你活著回來”。
可如今我又想起一些陌生的臉。是倒在赤檀血泊裡的人臉。他們留在了最初的一戰,也是他們生命中最後的一戰。雖然他們的臉龐如此陌生,但總會在黑夜,鑽進我原本寒冷的夢裡。
阿娘,我好累。
我重又鑽回僵硬如冰的被褥之中,迫使自己閉上眼睛,靜候明日一觸即發的戰役。破舊的窗沿外,似乎仍有如同鬼魅的嗚咽聲,還在似有若無地傳來。
次日,宋太守出府後,聞太守府內有人作亂,幸得府外有士兵看守,未曾釀出禍端。
始作俑者,自然是我。
事出有因,我手中的這塊玉璽,竟調動不了銀棠守備。
當我身著黑衣,將玉璽示眾時,那一列銀棠守軍甚至動都不曾一動。
莫非宋奉是故意引我入局,然後丟給了我一塊假玉璽?還是我號令的方式出了差錯?電光火石間,我在腦海中將與宋奉初見至今,他的一舉一動極速掠過。
我突然醒悟過來,此人行為確實甚是古怪,而我卻也始終在他的暗示,或者可以說是指引之下,掀開了木板、竊窺了密室、盜走了玉璽……歸根到底,症結所在便還是這個與之對視便令人不寒而栗的新任太守宋奉!
我見時辰將至,便想著雖然玉璽不能如期生效,但與其在這府內坐以待斃,不如與這宋奉會一會,看看他葫蘆裡究竟賣了什麼藥。
於是我便放了夏十七,囑咐他一定要謹慎行事,隻需將這府裡鬨得沸沸揚揚,沒必要賠上幾條性命。這孩子倒是乖覺,知道宋奉下令留活口後,便放了把火,又解了幾個樂朝士兵的鎖鑰,將外頭的守備引去了大半。
我逃出府去,隻見到處都是枕戈待旦的兵士,便知道地麵又將不容於我了。許是近日夥食不濟,費了老半天勁,我方才輕手輕腳地攀上了主城樓,躲在簷角後頭,望見遠方樂朝大軍已是蓄勢待發。遠遠地,我瞧見了胡軍,他身披金甲行在最前方,披風揚起在身後,凜凜威風。
而作為他的師弟,我不在其中也就罷了,如今掀瓦的手法倒是變得如火純青起來。
巧得很,眼下這屋內,恰也似外頭般劍拔弩張。
宋奉坐在一把交椅上,仍是一副風吹雨打不動聲色的模樣。而那烏鶻就不同了,他來回踱步的舉動顯然已經暴露了他此時的急躁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