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任以親人脅迫,銀棠守軍仍不曾動搖。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敬畏之意來。
“宋太守!”烏鶻突然回首對宋奉道,“樂朝已經兵臨城下了!你的銀棠守備大軍卻還在原地待命!”
越是怒極,烏鶻的樂朝口音越是令人發笑。
宋奉卻慢悠悠斟了一盞茶,遞與烏鶻:“烏將軍莫急。”
“莫急?!”烏鶻一揮手打翻了茶盞,轉身劍指宋奉咽喉,“宋奉,若是今日調不出守軍,你就去和唐獻陪葬吧!”
宋奉微笑道:“烏將軍。敢問從我親手奉上唐獻頭顱及銀棠圖紙、守備起,我有半句食言不曾?”
“若是這點信任都不存在,又談何雙贏呢?”宋奉自懷中掏出半塊類似於玉的物件,托於掌心,“我已在郡內各處散布消息,那盜走另半塊玉璽的人,定然還想要這一半。而他若是敢闖,便可叫你的人、我的人,使他死無葬身之地。而他,應該很快便會來了。”
另一半玉璽!怪不得我號令不得,原還有一半在他手中!
烏鶻仍瞪著宋奉,卻放下了劍。看他的神情,顯然已經極不耐煩。也是,短短一日半左右的時間,如何能讓莨國派兵增援。斷了後路,又沒了玉璽,舉步維艱,倒是成全了樂朝!
當時的我眼瞧著這屋裡的人,左不過就這麼幾個,若是硬拚一拚,還是有幾分奪取玉璽的可能在。
而如今想來,當初自己到底是年輕氣盛,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倒是這份無畏的勇氣,也成全了他人的一片苦心。此乃後話,後說罷。
我打暈一個送茶水的小廝,換了身他的行頭,端著茶盞便來到門前,叩門之後在外稟明:“大人,您要的茶水。”
裡頭先是一靜,接著便聽見宋奉的聲音,他似乎是在朝門處走來,而腳步聲,卻絕不止他一個人。
莫非有詐?我一激靈,轉身想要逃脫,卻已然見門洞開,宋奉的手一把扯住了我,將一小塊冰涼之物塞進我的掌中,隨即他將我狠狠一推,翻身將門死死抵住。
他的那雙眼睛,依舊如利刃般刺來,刀鋒生寒。
我一時間難以置信,卻也不得不信,那小半塊晶瑩之物,正赫然枕臥在我的掌心,玉璽!
“玉璽在此!”
“銀棠守軍,聽我號令!”
“即刻剿滅外敵,助樂朝收複銀棠!”
我這一喊,似乎耗儘了許多氣力。心中巨大的震撼如洪水猛獸般排山倒海而來,銀棠守軍鏗鏘有力的應答回蕩在樓宇之間,緊接著便是如期而至的兵戎相見聲。
我喊過一個小將來,讓他去太守府放人,額外囑咐讓夏十七帶領樂朝被俘者尋個地方躲藏妥當,便急忙領著一隊人馬,去救宋奉!
此刻城門早已開啟,樂朝的兵士蜂擁而入,將原就稀少的莨國人打得堪稱一個落花流水。我又上城樓,隻見已屍首遍布,血流長階。那個滿身是血的烏鶻,腳步不穩地被他的隨從攙扶著,正跌跌撞撞地逃出正廳來。
“捉住他!”我派人過去,“要活的!”
“宋奉!”我急忙衝進正廳,冷不防幾支暗箭便朝麵頰處襲來,便隻好先與那幾個尚未咽氣的莨國人打鬥一番,又折斷方才射入右胸的箭羽,在屋內一片狼藉的血泊中尋找宋奉。
這是一幅極其悲壯的圖景。或可以解釋為震顫,甚至是膽戰心驚。
宋奉本就瘦削的軀體不知承受了多少回莨國人彎刀的刺捅,已經血肉模糊,不成身形,兩半身子甚至已有脫節之狀。他雙手指縫中仍然殘留著抓握門閂餘下的殘屑,天曉得他一介文生,是如何以一體之軀,攔住想要闖出廳堂的烏鶻等人。而他的雙眼,至今還未曾安息,仍死死地盯著我,像極了那夜的回眸,隻不過如今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生機。
我顫抖著將他的雙眼合上,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後退去,感到仿佛房梁和桌椅在一片淋漓的鮮血中不儘晃蕩。我的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後仰去,落進了一個不算熟悉卻又久違的懷抱裡。
“師哥……”暈倒前的最後一眼,我看見胡軍猶自帶血的臉龐,以及他一向深邃的眼眸,而此刻卻滿含關切與疼惜。
朦朧間,我聽到他喊我“沉璧”,直到我眼前的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銀棠的故事,我後來也是聽宋夫人講述的。她雖看起來弱不禁風,但與其夫頗多風神相同,容色亦甚為堅毅,絲毫不見哭啼之態。
宋奉,原為銀棠一小吏,得先太守唐獻青眼,官至長史。待赤檀等地接連淪陷,莨國不日兵臨銀棠,為保一郡軍民皆安,唐獻招眾人緊急商議一日,不得答案。次日,唐獻自刎於室中,於書信內交代後事,宋奉忍痛授職,拜為新任太守。並於莨國軍馬到來之際,親自出城迎接,奉上唐獻頭顱,以表忠心,順利取得莨國首領烏鶻信任,銀棠郡內百姓因此皆安。時日漸長,莨國人馬漸數撤回,烏鶻又不知從何處得知玉璽消息,將宋奉府中人手徹底更換,從此太守一職位同虛設,玉璽亦受烏鶻監視。
在此進退維穀之際,宋奉碰巧遇上了破局之人,也便是我了。
據其夫人所言,原本計劃行下策、與莨國人拚一個魚死網破的宋奉,在認出我所佩腰帶絕非一般士卒所用之際,便大膽引我入局。但他也不敢全然信我,便留了半塊玉璽在身,直到樂朝兵臨城下之際才敢取出。
他唯一的遺願,便是葬於其伯樂唐獻墓旁,以求此生安寧。另傳聞,其夫人不日,亦隨之而去。
猶聞唐宋多忠烈,不知此番在銀棠。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