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許是不知道罷,人在瀕死時,是會做個夢的。比方說夢見很想見的人。
不妨告訴大家,我夢見了我的師兄。他叫胡軍。
於漫天飛雪中,他大喊著我的名字,向我奔來。
蒼茫一片中,我感受到了複蘇的溫暖。
原來,竟還有夢醒的時候。
率先入眼的,是與這天地格格不入的猩紅。
我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刺眼非凡,仿佛有一根暴凸的筋脈,在抽痛著我整個身體,從頭到腳。
更多的,則是在風雪中久違的暖意。
一頂漏風逼窄的帳子下,隻容得下我一個人。但沿著鮮血的儘頭望去,我不由得失聲大喊,將“師兄”這兩個字喊給了天地聽。
天地不應。胡軍也不應。
唯有沙沙飛雪,警示著我時間的推移。
我一時間竟感覺不出手是手,腳是腳,指尖漸漸靠近胡軍的身體,又不敢觸碰他。
待我回過神,著急忙慌地將他拉進帳子裡來,扯下布料,給他簡單紮緊了傷口。胡軍當時身上的溫度,我此後再不敢想。他的腦袋無力地靠在我的肩頭,呼吸細微,好像我們平時甚少會這樣。我望著他的眉眼,忽然發現,若是褪下這身行裝,胡軍合上眼睛來的模樣,絲毫不像一位將軍,像是一個鄰家溫潤的兒郎。
我一件件地將身上所有他的衣物扒下來,重新為他穿上,心中卻始終盤亙著這樣的一個疑惑:不是去報信了嗎,不是有準備了嗎,為什麼胡軍會受傷?
為什麼?
我手上沒什麼力道,時不時胡軍就會直接仰麵靠在我身上。
當有一次他冰冷的唇角擦過我的唇角時,我感受到自己的雙頰在漸漸變得滾燙。
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物質,在潔白的天地中默然無聲地形成了,我意識到它來了,卻不敢去想。
或許它早就來了。
胡軍再一次倒在了我的懷裡。他的身體似乎稍微鬆了些,我們是時候該走了。
我背著胡軍走在風雪之中時,才意識到先前問題的答案。
他或許是為了我。
其實他應該心裡清楚,一個小將的性命,哪裡就這麼值錢。
風雪將淚水長久地凝固在我的臉上,似乎想要使此刻定格,讓我永久為我的師兄,流儘這半生的淚。
眾生蒼白中,唯有背上人輕微的呼吸,使我在數次將近力竭之餘,重又向前方緩緩邁出了腳步。
一步。再一步。
師兄,為你。也為我。
在莊祁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顧川將我和胡軍死死護在身後,而夏十七這個傻孩子,想要幫上什麼忙,但卻不知道從何下手,隻好拚命地貢獻眼淚。
聽他說,剛才我和胡軍不曾回來的時候,顧川差點就要宰了那個枚寒,和莊祁險些大打出手。
“安大夫,師兄……師兄他可有事!”儘管是在火旁,我的上下齒牙仍在不斷打顫,我在顧川的攙扶下站起來,抓住了那名醫者的手問他。
“箭頭如今已被拔除,傷無大礙。隻是將軍失血時又挨了凍,今日恐怕還無法醒來。所幸錦書素日身體強健,不曾傷及根本。”安檎早在複州就已經跟隨胡軍。
“多謝安大夫。”我謝過,便急忙想要過去,卻被他一把拉住了。
“劉副將稍等。”
安檎搭住我的脈,不多時便皺眉欲言的樣子,我趕忙止住了:“安大夫,您妙手無人不知,您要是開藥,告訴顧川,我必然好好服用。我先去看看將軍!”
“劉副將莫因年輕任性,需好生珍重身體。”
大川說我像瘋了一般衝進屏風裡頭,哪裡還聽得進這些話。
胡軍麵色是難得見的蒼白,我坐在榻邊,將他的左手捧在我的掌心,就像小時候阿娘為我取暖一樣搓著他冰涼的指尖。
胡軍指腹處有很厚的繭子,與我的恰好相對,一左,一右。
不知何時,胡軍的手竟然都到了我的臉頰之處。
劉沉璧,你這是在做什麼?
帳子外傳來窸窣的聲響,偶見一人影浮過。
任他是誰,也罷。
但無論如何,此刻我都不會再離開胡軍寸步了。
即便顧川要求我歇著,夜裡的那些藥,還都是被我搶了過來。
昏暗的燭光下,將萬物照得柔和而黯淡。四合一片靜謐。
胡軍依舊昏睡著,一碗藥通常隻喝得進幾湯勺。
師兄,明日就是第三日了。
你可不可以醒過來?
“莊祁,你這是做什麼!”次日,顧川大咧咧的嗓音傳至帳內,我急忙聞聲出去。
隻見莊祁身後跟著絕大多數士兵,他們或有負傷,或尚且無事,烏壓壓地簇了一片。
“左副將,天寒如此,你這是意欲何為?”我問莊祁。
“軍中不可一日無主將!”莊祁回道,“既然右副將知曉天寒,為何還按兵不動?依我所見,不如撤回銀棠,方才能保眾將士平安!”
“撤回銀棠!”有不少聲音在叫喊。
莊祁身邊的枚寒在旁邊眯著眼看我,他用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昨夜窺視者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