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是突然落下的，隻見雲霧如怒濤翻滾，閃電如巨龍咆哮奔騰，驟雨抽打著地麵，雨水飛濺，狂風卷著雨絲像無數條鞭子，狠命的抽在宋綰細嫩的臉上。
可她卻渾然未覺，隻是加快馬力，筆直地朝前奔去。
茫茫夜色中，隻見一個玄色的身影駕馬疾馳在山林間，馬蹄踏過飛濺起層層泥土，速度之快，一眨眼便沒了來人蹤跡。
寒冬將至，又逢大雨，整個京城此時已是不見任何人的身影，濃重的雨霧下，隻餘宰相府徹夜長燈未滅。
在拐過一條街巷便是宋府了，為了不引人耳目，宋綰特意從小道繞路騎行，此時她翻身下馬，手中幾番變化捏了個決，瞬息間化做一個仆從模樣。
這是師父的獨門秘技，喚作化容術，可兩個時辰內化做他人容貌，且一眼難辨真假，是宋綰花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學來的上等功法。
但凡人運用術法總有諸多限製，不能顛倒乾坤，偷天換命，否則會觸怒上天，折損壽數，像宋綰這般惜命之人更是小心翼翼，除卻平日練習，今日居然是她第一次正式施展此法。
不過此時她也顧不得什麼了，因為她聞到了，在濃重的雨幕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血腥氣。
越接近府邸時，這份血腥氣就越重，她內心的不安也就越沉。
安靜，實在是太安靜了，雖說已是半夜，但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何況現在府中的掌燈丫鬟似乎還未出來熄燈，從外頭看整個丞相府更是一派火紅祥和之色，毫無異樣。
可是，為何會如此安靜呢？
宋綰警惕起來，又躲在暗處仔細查探一番，直到確保整個丞相府周圍沒有任何埋伏和可疑之人，才悄悄閃身從一個偏房暗門潛入府中。
府中也是一樣，安靜得落針可聞。
不過周遭的環境倒沒有什麼變化，還是同早晨她在的時候一樣，暗紅色的紅綢從柳樹上方微微垂下，隨風搖擺，大紅的燈籠一排排高高掛起，燃起的燭火在風雨中明明滅滅，如夢似幻。
她貼著牆，隱在暗處，默默地朝散發著血腥氣味的方向走去。
不多時，隻見不遠處一個仆從摸樣的人半跪半立，半邊衣衫已被鮮血染透。
是府中侍從阿遠。
“阿遠！？”宋綰低呼出聲。
那侍從聽到響動，掙紮著睜開雙眼，一開口卻是鮮血直流：“咳咳……”
她連忙將他扶起，急切道：“這是怎麼了，你怎麼受傷了？”
“老爺……快……大堂……”
“爹爹？爹爹他怎麼了？”
不待她問完，身邊人已沒了響動。
她顫抖著將他的眼睛閉上，他全身經脈儘斷，能撐到剛才，已實屬不易。
剛剛，阿遠說到父親。
那一刻，她的心已沉到穀底。
但她不敢想，也不能想，唯靠著本能驅使著她笨拙地朝前走去。
待到她趕到大堂，卻看到了此生都刻骨難忘的景象。
夜色濃重，雷聲大作，劈天的閃電照亮了整個大堂，也照在了那些層層疊疊滿地的屍體上，他們橫七豎八的橫臥在地上，身體上的傷痕觸目驚心，有的甚至還保持著身前的姿勢，滿是驚駭的臉怪異的扭曲著；有的甚至被攔腰斬斷，身首分離，死狀其慘……
淅瀝的雨還在下著，那些腐爛的屍體上流出來暗黑冰涼的血，蜿蜒著覆蓋了天與地。
血霧彌漫，腥氣臭鼻，空氣中滿是令人窒息的味道。
“興榮管事……”
“阿珍……”
“小麥……”
“翠翠……”
她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對著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一遍遍地呼喊著，可早晨還生龍活虎的那一群人，對著她盈盈一笑喚她小姐的那群人，此時已再發不出一絲聲響。
山陵傾頹，殘垣成堆。
瓢潑大雨中，她沒了自己的家。
她頓時覺得喉嚨哽咽，嘴角終於忍不住哆嗦起來，一顆顆豆大的晶瑩淚珠，順著她蒼白的臉頰，翻滾著墜落而下。
她跌坐在地上，嗚咽出聲。
“綰兒……”
一聲聲若有似無的呼喚從儘頭傳來。
她緩緩抬起頭來，呆呆地看向前方，一雙眼睛早已是蓄滿了淚水，順著臉頰嘩嘩地淌落而下。
“爹爹！”
隻見前方不遠處，宋清和仰麵朝天躺在地上，紙一般蒼白的麵龐透著一股隱約的青灰之色，裸露的肌膚上更是劃著一道道醒目的血痕，全身筋脈儘斷，幾乎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
而宋綰幾乎是半跪半爬著來到宋清和的身邊。
她小心地將他抱入懷中。
“爹爹……”
她輕喚出聲，卻再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潑天大雨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順著她的臉頰蜿蜒而下，一時間，她已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眼淚。
她隻能小心地用儘術法護住懷中的人。
“綰兒……”懷中的人微微翕動著蒼白無血的嘴唇，喉間發出艱難的喘息，他似乎察覺到她的體溫，掙紮的伸出雙手，想要撫摸她的臉。
“爹爹……是我……”她抓緊那雙枯槁的手，無措地啜泣道：“綰兒回來了……是綰兒回來了……”
“好……好……”宋清和極力擠出一絲笑容，他的聲音很輕很淡，隨著唇齒地扯動，嘴角處難以遏製地湧出一股股鮮紅的血沫。
宋綰慌亂地用衣袖去擦，她擦得那麼小心，生怕弄傷了懷裡的人。
“爹爹……我去找師父……師父一定有辦法救你的……”
懷中的人卻隻是微微搖頭，他知道，他比誰都清楚，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隻是儘可能的等待著，等待著她……
所幸上蒼垂憐，讓他見了她最後一麵。
宋清和撫摸上她的臉，模糊的視線中，眼前的臉與記憶中的臉慢慢重合，他的思緒漸漸恍惚……
他仿佛回到十年前，蒼日明州，瀟瀟雨歇，他站在一片桃林裡，小心翼翼將那瓶女兒紅埋於山腳之下，落雨打濕了衣襟，他卻渾然未覺。
回首處，青山灼灼，晨光杳杳，還是孩童模樣的宋綰在一片火紅燦爛裡笑著朝他奔來，喚他爹爹。
女孩的笑容，竟比那萬裡桃花還要惹眼。
他張開雙臂，兩人緊緊相擁。
他已經知足了。
“綰兒……彆怕……”
他臉上是如釋重負的微笑。
“爹爹……求求你……彆離開我……”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