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置若罔聞,手裡拿著香,一步一跪,神情嚴肅虔誠,嘴裡不停禱告,祈求邪魔煞氣遠離,還她一個活蹦亂跳的健康兒子。
謝嘉琅不掙紮了,也不哀求母親了。
他咬著牙,強忍痛楚,心想:要是驅邪真的有用就好了。
那他可以做一個正常的、討人喜歡的孩子,不會再動不動發作,不會被父母視為不詳和恥辱。
原來驅邪也沒用啊。
阿娘又要失望了。
*
暑熱已過,一場秋雨一場寒,謝府下人換上了夾衣。
可喜天氣不熱,謝嘉琅的傷口沒有化膿潰爛,開始結痂。結痂後傷口很癢,大夫叮囑他不要亂抓。
謝嘉琅渾身發癢,像是有無數隻小蟲在啃咬皮膚,他忍著不抓,難受的時候就趴在小幾上看書寫字。
白天他尚可以控製,可是夜裡睡下了,他癢得受不了,無意識間抓撓,傷口還是被抓破了,血淋淋的。
青陽幫他抹藥的時候,嘶嘶倒吸冷氣,眼圈通紅。
謝蟬幾乎天天來看謝嘉琅,看他坐在那裡強忍不適、很難受的樣子,想起一事,托人寫了個秘方給大夫,“鄉下阿婆給的,很有用。”
大夫竊笑,沒把一個孩子的話當回事。
謝蟬隻好找謝六爺幫忙,謝六爺和大夫說了。大夫再看秘方,覺得藥理平和,可以試試,配齊藥熬成汁,給謝嘉琅抹了一點。
第二天大夫發現謝嘉琅昨晚沒有抓破傷口,讚了聲妙,要青陽每天給謝嘉琅塗上。
藥汁的味道很難聞,但抹上之後,皮膚清涼,奇癢緩解了很多,謝嘉琅夜裡總算能睡安穩了。
大夫把藥方用在其他病人身上,效果極好,有幾個被瘙癢困擾多年的病人用了藥也好了很多。大夫歡喜非常,找謝蟬打聽鄉下阿婆姓誰名誰,想去拜訪。
“這一定是位杏林名醫開的方子!”
謝蟬搖頭,說阿婆隻是個路過的遊醫。
其實沒有什麼鄉下阿婆,這個止癢的秘方,是前世的謝嘉琅給她的。
她之所以記得,因為身邊宮人認為藥方來路不明,請禦醫細細為她講解後,才敢給她用。
那時,謝蟬以為獻上這個藥方不過是謝嘉琅敷衍應付。
看著大夫因為得到藥方而欣喜若狂、又因不能聽名醫教誨而捶胸頓足的樣子,小謝蟬心底不由得冒出一個疑問:難道藥方是謝嘉琅特意求的?
名醫的方子價值千金,他很清貧,哪來的錢付診金?
她朝謝嘉琅看去。
少年坐在床頭伏案寫字,他瘦了,黑了,臉龐瘦削,眉眼愈加濃烈,薄唇,側臉線條鋒利,是清冷嚴峻的骨相,一看就知道很不近人情。
他真的是謝蟬見過最堅忍的人,渾身是傷,傷口發癢,他全都忍了下來,還讓青陽取來他的書本,堅持溫習功課。
謝蟬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看謝嘉琅停筆,走過去和他說話:“哥哥,今天我們學《孟子》了。”
謝嘉琅嗯一聲。
幾個月相處下來,他現在會回應謝蟬了。不過話不多,而且從不主動開口。
謝蟬從書袋裡翻出書,“哥哥,先生要我背誦這幾句,我不明白意思,你能講給我聽嗎?”
她翻開書遞過去。
謝嘉琅接過,修長手指按住書頁,動作小心,沒有碰到她的手。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少年清冷的嗓音念誦出被圈出來的句子。
謝蟬眼巴巴地瞅著謝嘉琅。
謝嘉琅沒看她,眉眼低垂,一句一句為她解釋,偶爾停頓下來,問:“聽明白了嗎?”
謝蟬“喔喔”應答,很認真的模樣。
謝嘉琅一句句教完,合上書,往前一推。
謝蟬接過,由衷地道:“哥哥,你真厲害,我都明白了!”
謝嘉琅沒作聲。
九妹妹的安慰,如此笨拙。
又如此真誠。
他休息了一會兒,接著用功。身上傷口隱隱作痛,他渾然不覺,提筆,寫下一道道墨黑有力的筆畫。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九歲這年,謝嘉琅從神婆的折磨中死裡逃生。
傷口結巴愈合。
他仍然時不時發作。
阿爹有了個女兒,愛如珍寶。
阿娘心灰意冷,不怨他了,也不想見他。
這一年,謝嘉琅徹底放棄幼稚的妄想,接受了自己的病無法治愈的殘酷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