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離開無儘深淵後遇到的第一場雨。
深淵之中,隻有無邊無際的霧氣,不見日月,自然也不會有風霜雨雪。
離央不喜歡雨天。
她三百歲成年那一日,便是一個雨天。
離央閉上眼,或許是過了太久,她竟然一時記不清自己當時的心情如何。
姬扶夜轉身看向離央:“尊上既出深淵,不知將往何處行?”
離央睜眼對上他的目光,卻沒有回答。
姬扶夜也不覺得尷尬,徑自道:“隨尊上離開之前,我理應與顧家作彆。”
“本尊會在此留兩個時辰。”離央道開口。
“是。”不必多說,姬扶夜也明白她的意思。
他向離央一禮,抬步向山下行去。
走下山路時,姬扶夜忍不住回頭,他看見女子赤足站在樹下,墨色的裙袂在風中起舞,隻影孑立,透出一股莫名的孤寂。
他收回目光,摒去腦中雜念,向四方城中趕去。
大雨將至,不想淋成落湯雞,姬扶夜便要快一些。
不過就算他儘力為之,在入城門之前,雨點便已經爭先恐後地落下。
雨水傾盆而下,水珠從他眼睫上滑落,沒有靈力,姬扶夜連一個避水訣也施展不了。
四方城中,雨勢太大,路上已經不見行人往來,姬扶夜孤身行走在城中,心頭一片平靜。
跟隨這位尊上而去,日子應該比待在顧家,更有趣幾分才是。他抬頭,微微笑了起來。
回廊下,顧府仆役詫異地看著渾身濕透的姬扶夜,頂著這麼大的雨趕回府,他莫不是傻了?
不過這話當然沒人敢說出口。
無視眾多窺探的視線,姬扶夜向自己在顧府暫居的小院行去,衣角泥水滴落,在廊亭留下一道水跡。
遠遠便能望見院中桃樹伸展的枝乾,冬日將儘,桃樹上已有新芽生出。
這株桃樹,是姬扶夜的母親顧吟霜出生時,她的父母親手種下,至今數十載,高已有兩丈餘。
姬扶夜從三重天離開之時,將她的骨灰帶回四方城顧家,埋在了這株桃樹下。
比起葬在姬氏,她應該更願意長眠於這裡。
換過一身乾淨衣袍,姬扶夜撐傘站在桃樹前,默然不語。
良久,他才開口道:“我要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又沉默下來。
顧吟霜生時,與這個兒子的關係並不親近,是以到如今,姬扶夜也不知自己該對長眠於地下的母親說些什麼。
她大約也不會在意。
在顧吟霜心中,顧家和顧易之這個兄長,分量都更重過姬扶夜。這一點,姬扶夜在幼時便已經清楚地意識到。
“此番一彆,不知可有再見之時,不過你於顧氏有大恩,清明寒食,舅父當是不會忘了為你一祭。”
雨水從紙傘邊緣墜落,模糊了姬扶夜的神情。
大雨之中,點點靈光自桃樹根部升騰,緩緩聚於一處。
姬扶夜也察覺了此處異常,他微微皺眉向上看去,隻見靈光彙聚而成的光團竟然徑直向他飛來。
見此,姬扶夜握住紙傘的手不由一緊,好在光團並無傷人之意,懸停在他麵前,靈光散去,化作一枚黯淡石珠。
石珠落在掌心,姬扶夜垂目,無論怎麼看,這都好像隻是一枚尋常石珠,並無殊異之處。
他腦中閃過許多猜測,但身無靈力,一時也無法驗證。
端詳片刻,姬扶夜將石珠收入袖中。
“走了。”他重複了一遍,轉過身,抬步向前。
姬扶夜並不打算與顧易之當麵告彆,隻寫就一封信箋,將原委說明。
至於顧易之看過信後作何想,同不同意自己離開,姬扶夜並不在意。
而除顧易之外,姬扶夜在顧府中也沒有其他需要告彆之人。他自幼長在三重天上,來顧家不過三月,又日日早出晚歸,同一眾顧氏子弟沒有太多交集,也就沒有必要將自己的離開特意告訴誰。
不過在他走出院落後,廊亭之中,正有一眾顧氏子弟閒坐於此,今日大雨,他們難得得了些空閒。
“扶夜表兄?”
注意到姬扶夜的身影,少年訝異道。
“下這麼大的雨,表兄這是要去哪裡?”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顧氏眾人都覺得奇怪。
見姬扶夜將要走遠,少女忍不住揚聲道:“表兄,你要往何處去?”
往何處去?
留在顧家,他或可安平一世,閒散逍遙。
隻是……他大約有些不服氣。
不服氣所謂的命運。
他不想認命。
姬扶夜勾了勾唇角,瓢潑大雨中,他沒有回頭,隻朗聲道:“去求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