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死寂了十三年的潮瀾河又重新熱鬨起來——說熱鬨都不足以形容某些情形,總之,整座神主殿被攪合得雞飛狗跳。
始作俑者恍若未覺,心情看著一日比一日好,腳步越見輕快,如果讓汀白來形容,唯有“神采飛揚”“容光煥發”這兩個詞能詮釋明白。
可見這種愉悅,是束手束腳的楚家給不了她的。
這種愉悅終止在九月十六日午後,楚明姣和神主殿那位鼎鼎大名的二祭司差點沒打起來。
這小十日裡,楚明姣帶著汀白和春分將潮瀾河逛了個遍。什麼新增的小秘境,為了培養鍛煉神使們設置的靈石陣法,要麼被她搜刮一空,要麼被她破壞殆儘。
那簡直就是一種赤、裸、裸放在明麵上的挑釁和報複。
神主這些天都在禁區待著,聽到祭司們大驚失色,兵荒馬亂的稟報,會在夜裡黃昏時出門,逐一將她破壞的陣法修複,再重新設置小秘境供神使們使用。
這態度,說是出麵了,但根本經不起細琢磨。
越琢磨越像一種縱容,好似在說,她想做什麼,讓她去便是了。
二祭司一口血慪在心裡,不上不下,白眼差點沒翻到天上去。
他竭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一直沒跟楚明姣打照麵,最後大手一揮,讓下麵那些人彆把這芝麻豆子大點的事天天往他耳邊送了,直接稟報給神主去。
他一點不想聽有關神後的消息,偏生有人就是樂意聽。
但俗話說,怕什麼,來什麼。
這話放在二祭司身上,半點沒錯。
九月十六,秋高氣爽,楚明姣終於厭倦了在秘境裡搗亂這種行為,可能趣味已經過去,她想了想,認真梳了一個時辰的妝,帶著人去了神主殿的藏書閣。
楚家也有藏書閣,但藏書沒有這邊的齊全。
楚明姣從前就愛看書,楚家的小公主,琴棋書畫,刀槍劍戟,樣樣都拿得出手。她這次去藏書閣,是想找一冊劍道孤本,解心中一些疑惑,偏偏湊巧的是,這類極高深的秘笈功法,連同山海界一些遠古秘辛一起,被封鎖在了藏書閣最高處的獨立閣樓裡。
隻有憑借禁地進出的腰牌才有資格借閱。
能進出禁地的人,掰著手指頭數也就那麼三個,潮瀾河的兩位祭司,再加一個楚明姣。
可楚明姣的腰牌丟了,那晚上來潮瀾河,人都是江承函出來牽進去的。
偏偏涉及山海界昔年絕密,神主殿對事不對人。
偏偏來處理這件事的就是那個和楚明姣最不對付的二祭司。
這麼多年過去,楚明姣氣人的功力不減反增,前不久兩人就在楚家礦山交過手,此時三言兩語的新仇已起,舊恨未消,二祭司不知深吸了幾口氣,還是沒忍得下去。
兩人動了手。
也就三四招,被突然現身的大祭司出門製止了。
對這位白發蒼蒼,不曾刁難過她的老者,不論楚明姣心性如何變化,總是持有一兩分尊敬的。她慢吞吞地停手,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無比傲慢地俾睨著二祭司,先轉身走了。
軟皮靴底噠噠敲在地麵上,像是趾高氣昂的鼓點旋律。
二祭司氣得心梗。
這麼一來,楚明姣沒了看書的興致,她在藏書閣下站了會,想到什麼,伸手撫了撫自己因為動手碰撞而變得歪斜的步搖與發髻,末了,難以忍耐地吸了一口氣。
這個發髻格外複雜,她至少花了半個時辰在這上麵,現在全毀了。
春分看得分明,上前貼心地建議:“殿下,不若先回屋更衣吧。”
她悶悶應了聲,回了自己院子。
銅鏡前,楚明姣看著一夕之間恢複原樣的發絲,捏著玉髓步搖忍了忍,又捏了捏漲漲悶疼的眉心,半晌,將步搖重重摁在桌麵上,木著臉說了句十日前和楚滕榮說過的話,隻是順序完全反了:“潮瀾河我待不下去了。等會我回楚家。”
汀白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江承函才知道出了這麼一件事,問清楚了人在這,空間裂隙便即刻挪到了門外,這時踏步進來,聽到的恰是這麼一句。
從侍為他掀開珠簾。
楚明姣才散了釵環,發絲轉瞬蜿蜒著淌下來,她話語聽著憋氣,看起來也氣。
鏡中女子的臉頰泛起一種生動柔軟的嫣紅,如早春桃杏,唇上細細抹了口脂,水潤飽滿的一道弧形。見他進來,隻很刻意地瞥了一眼,而後彆過身,一副不想說話,更不想聽人說話的模樣。
江承函默了默,緩步行至她身側。
她捏著妝奩盒裡的耳鐺放在掌心中玩,手腕才動了沒兩下,被兩隻骨節修長勻稱的手指捏住,沁涼磅礴的神力隨後溫柔地轉遍她全身。
“還疼不疼了?”
他指腹旋即摩挲過她因為臨時動手而被擦破皮的手背,印痕立刻消失不見。
“你少來。”楚明姣終於轉過身,晃著滿頭青絲,控訴道:“我不在潮瀾河待了。”
“……”
江承函拿起桌上擱著的黃楊梳篦,順著楚明姣的發絲梳下去。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汀白與春分同時間瞪大了眼睛,後者急忙上前,顫聲道:“殿下,這不——”
“無妨。”他視線未曾挪開,淺聲道:“你退下。”
楚明姣也頓了頓,沒想到會是這樣,有些彆扭地挪了挪身子,被他不急不緩地摁了下肩頭。
“淩虛髻,還是驚鵠髻?”江承函撈著滿手沁涼的發絲,像捧了一汪月色化成的水,頓了頓,他又問:“或是這些年,喜歡上了什麼彆的發髻花樣。”
楚明姣張了張嘴,眼神朝四處望了望,最後嘟囔著吐出一句:“都可以,隨便你。”
其餘從侍已經完全傻了,再鎮定自若的人,此時也如被驚雷劈中般回不過神,任誰也想不到。
——神靈會為女子梳妝。
“怎麼和二祭司動手了?”江承函垂下眼睫,瞳色稍淡,即便站在妝奩盒前,給人的感覺也如天上月,清清泠泠,淵清玉絜,“誰輸誰贏?”
十三年的時間仿佛在楚明姣的眼前一晃而過,他們似乎回到了年少最熱烈的時光。
一模一樣的問話,她聽過許多遍。
每每與人交手,楚南潯與江承函總會第一時間關心她的戰況,跟一前一後約好了似的問她輸與贏。
“沒輸贏。”楚明姣沒好氣地道:“就幾招,沒動真格,都沒打出個所以然來,就結束了。”
“嗯?”江承函側首,認真將她垂到臉頰邊的一綹發絲挽起,壓在頭頂盤成個半圓的弧度,緩緩問起正題:“還氣二祭司嗎?”
“氣死了。”
“他就是對我有意見!”楚明姣托腮看著鏡子裡的男子,劈裡啪啦開始抱怨:“我本來就沒帶腰牌啊,六天前讓汀白去神主殿問了,給我再製一個,結果到今日都沒動靜。沒動靜也就罷了,我今日去藏書閣,想要看劍譜,結果他愣是不讓進,說要腰牌。”
“不給我腰牌,又處處要腰牌,你說他什麼意思嘛。”
“是有點不講理。”他傾聽得認真,半字不落,聲音似綿延和煦的春風:“我等會去說他。”
楚明姣不說話了。
她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將眼裡情緒遮擋下來,可那股麻木的,躁亂的情愫又躥上來,不講道理地在她心上敲了敲。
這讓她頓覺煩躁,連或真或假的做戲都沒了力氣,半晌,她乾脆半身趴在台麵上,懨懨地抬了眼皮:“算了。”
“我不和老頭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