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 枯枝上長出新柳(1 / 2)

鋦壺是與製壺伴生的技藝。

蕭約不愛喝茶,但是蕭父是其中行家——但凡是安逸享樂的事,蕭梅鶴都很在行。

原先蕭約買了一把好壺,沒用兩天就擱在一邊,後來再見到就是在自家老爺子手裡了。原本素淨無暇的壺身鑲上了幾長條數十枚銀釘。

蕭約問壺是什麼時候壞的,既然壞了還補它做什麼,難道不會漏水嗎?

蕭父嘬一口茶水,笑吟吟地給兒子講解:“這叫鋦壺,特意把壺弄破了再補起來,取的就是這份匠心獨運,怎麼會漏水?”

“啊?陶瓷也能用釘子補啊?”蕭約接過壺來仔細查看,銀片被裁成大小均勻的柳葉狀,兩端尖處扣進壺身鑽出的微小孔眼裡,如此便將裂縫給拽住了,順著縫隙一路打上釘子,“唔,真是手巧,還能給壺做手術。爹你說是故意把壺弄壞再補好的?”

“是手術,也是一門雅藝。”蕭梅鶴拿回紫砂壺,在手裡摩挲把玩,“怎麼破也是有說法的,有個名頭叫做漲壺。把新鮮的黃豆裝進壺裡,再把壺不鬆不緊捆好泡在水裡,豆子遇水發漲,就把壺給撐破了。這樣撐出來的碎片貼攏來嚴絲合縫,方便養茶山,也方便補得好看。這鋦壺啊,講究可多了,要補的釘多且美為上等。南方一愛病梅,二愛殘壺……江南好啊,約兒,多賞些風雅,不必隻專香道……”①

蕭約沒能如老父親所願成為一個愛好廣泛的膏粱子弟,隻癡迷於製香,也因此和薛照糾纏上了。

薛照聽蕭約說完便要去找鋦壺的匠人,蕭約將他攔住。

“還是我去吧。”蕭約道,“免得那些人沒走遠,暗中盯著你,再出岔子就不好了。”

薛照抓著碎瓷片不放手,審視地看著蕭約。

“壺都碎了,難不成還怕我偷?”蕭約無語了,“又不是你用過的,我犯得著做賊嗎?”

薛照眉頭一緊:“你想偷我用過的東西。”

蕭約心想你彆用看變態的目光看我,調香師的事怎麼能叫偷呢?

“咳咳……這個,我沒偷,彆瞎說……反正我不會言而無信的,事情交給我去做,包管讓你滿意。”蕭約到底有點心虛,低著頭看自己手上的水泡,“要是我有什麼歪心思,何必跟你說有這個法子呢?在你手上壞了的東西,我想方設法給你救回來,無論如何也不該懷疑我的誠意吧?”

薛照垂眸思索片刻,隨後扯了蕭約的白狐圍脖,裹嚴實碎片才交到蕭約手裡:“我去你家等你。”

蕭約習慣了他的重物輕人,縮了縮脖子:“那你就待在院子裡不要隨意走動,我去鋦幾個釘子。”

薛照“嗯”了一聲。

蕭約轉身下山去找鋦壺大師,走出幾步回頭:“叫人給你燒水沐浴吧。血腥味太重了,免得嚇著我家裡人。”

薛照有些不耐煩了:“不是隻有你長了腦子。”

蕭約聳聳肩:“算我多嘴了。”

繼續往前,沒走幾步又回頭:“水燙些好,熱熱地泡一會,能睡得好些。”

薛照聞言眼底動了動,默然片刻低聲道:“雪中春信不管用,再給我換一款香。”

也不知蕭約聽到沒有。

一夜很快過去,天亮時,薛照臥房的門被叩響了,薛照幾乎是同時開了門。

一隻渾身傷痕,縫補之處宛如銀鱗生光的紫砂壺遞到薛照眼前。

紅光粲然流雲重聚,銀色鉚釘並不突兀,且在浴火窯變的基礎上增添了幾分摧折不敗的頑強生機。

“那位大師本來說不接急單,從來夜裡不做的,熬夜傷身。我用了點鈔能力把人叫了起來。”蕭約把壺交穩了才敢打嗬欠,“巴巴地守了一夜,親自看著他補的,也算學到點東西,什麼鑽兩分留一分,釘眼要透光卻不漏水……花紋也是我選的,應該不算醜。”

疤痕縱橫,陶瓷穿銀,原本巧奪天工的物件又添了許多修理,但壺身總歸是完整了,數十枚銀片橫跨裂隙,像是枯枝上長出新柳。

花紋是蕭約選的。

薛照盯著人看了很久,白狐圍脖完成了保護殘片的使命,又圈在了蕭約脖子上來保暖,獅子貓眼下有通宵未眠的烏青。

破而再立。

原來絕境之處也不是毫無出路。

能看見的,能想象到的,或許並不是真實全部。

薛照握著那把壺,閉了眼久久沒有出聲。

蕭約瞧見他身體輕微地顫抖。

唔,看樣子很滿意啊,這時候跟他提要求,他應該不會拒絕吧?

不,不能趁人之危,實在不太磊落。配香這樣愉悅的事還是兩廂情願的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還是隨緣的好。

“你剛才說什麼能力?”薛照睜開眼,依然是那副人嫌狗厭的冷淡神色,定定看著蕭約。

“沒……沒什麼,就是花了點銀子,你也看得出來我家最不缺的就是錢。”蕭約一夜沒睡腦子有些木,一時大意失言,他也不跟薛照說補壺比買好幾把壺都貴,隻道,“既然鋦壺是雅事,這禮還是送得出去的。”

薛照目光驟冷:“你聽到多少?”

“我不是個多事的人。”蕭約道,“你主動告訴我自己的身份,也是對我有些信任的吧?我惜命,又有自己想做的事,不會成為你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