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灼抓起水壺高高舉起,聞言卻是一滯,麵色驟變,慢慢把壺放了下來。
他給薛照斟上一杯,然後輕輕把壺擱在桌上,一點響聲都沒發出。
“觀應,薛掌印,這話從何說起。”馮灼道,“我是怕你事多勞累,又不清楚奉安近況,所以抓錯了人。”
薛照目光一轉:“我不清楚近況……二公子何出此言?難道對我的行蹤很是了解?知道我近日不在奉安?”
馮灼急道:“你的行蹤我怎麼知道!你身兼數職,自然是忙人,哪能事事關心!”
薛照定定看著他,沒有接話。
馮灼今年二十四,身量高壯,一身華服,長相類父,麵容方正濃眉大眼,眉間皺成川字,他刻意放緩語氣拉近關係,然而攀親戚攀得有些敷衍:“我向來是尊重你的,你我又不是外人。我今日也是太心急了,可你這事做得……”
薛照絲毫不給麵子:“我辦事如何?”
馮灼皺著眉道:“周靈安犯什麼錯了?為什麼拿他?分明是青州那邊闖禍,是他們的人手懈怠,運鹽船又年久糟朽,他們弄丟了鹽,才鬨成現在這樣。就算要過問周家先貨後款的事,也可以私下詢問嘛!為什麼直接拿人,弄得滿城風雨!簡直是打我的臉!如今奉安上下都在傳這件事,都以為是周靈安搗鬼。先前眾說紛紜無處使力,如今立了這麼個靶子,官府要把屎盆子扣過來,民間也咒罵周家哄抬鹽價。你難道不知,周家和我有關,你這不是給我使絆子嗎!”
“說完了?”薛照修長的兩指夾起一顆糖蓮子往嘴邊送,“既然覺得周家無錯,為什麼不直接去和王上求情?順便把盧家的休了,扶正周家的。”
馮灼欲言又止,把眉頭皺得更緊,半晌後才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他在薛照身邊坐下:“我知道,你是父王欽點的,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況且在父王那,你向來比我們這些做兒子的都更得臉。千不看萬不看,周靈安的妹子還懷著我的第一個兒子。你把人拿了,免不了她憂心傷身。我知道你也不是得勢猖狂的人,你到底怎麼想的,給我透個底吧。”
薛照吃東西時不說話,慢慢咀嚼著清甜中一絲微苦。
當今梁王現有三子一女,其中長子馮煊按照慣例送去陳國為質子,要等梁王世子人選落定甚至下任梁王即位才有機會回來。
次子便是馮灼。他舅舅掌過兵,母親是將門虎女。梁王的王後死得早,盧貴嬪生前在後宮說話很有分量——可惜他母親和舅舅在他成婚後陸續亡故了,盧家子弟之中再也沒人能挑重任。
不過盧家丟掉兵權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馮灼母家是名門望族,有體麵卻無威脅,不會功高蓋主,於王室而言,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外戚。
馮灼的妻子就是他表妹,也姓盧,但身體單薄羸弱,兩人成婚五六年都無一兒半女。
三年前,馮灼納了周家女,不久周筠安就有孕,後來足月生下一個女兒。如今,她又有了八個月的身孕,太醫診過都說是兒子。
梁王的第三子沒能活到成年,老四馮燎今年二十三,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
馮燎的母親孫昭儀出身平民之家,如今色衰愛弛並不受寵。馮燎的舅舅們都不濟事,他自身又無才德成日隻愛吃喝,是奉安城內乃至整個梁國有名的老饕,每月那點俸銀多半進了他自己肚子,偏這樣還妻妾成群,兒女生了一堆,果真應了食色性也。
梁王唯一的女兒馮燦今年才五歲,但已經預定好了要給梁王親姐衛王太後的幼子——也就是五歲的衛國暉小公子為妻。
周家是商戶,地位不高,但周筠安即將生下馮灼的長子。馮灼樣樣勝過四弟,隻差在子嗣上,故此對周氏格外看重。
直到糖蓮子的苦味甜味都在口腔中殆儘,薛照才道:“少了東西原本不是什麼大問題,周家虧得起,但多出來的總要查清來路。”
馮灼:“我知道,私鹽背後之人一定要揪出來。但顯然這事和周家無關呐!不妨與你明說,我用錢的地方多,每年父王千秋也是我送禮最重,周家每年的收入多半是送到了我府裡。這些父王都是曉得的。若要弄錢,走明路就是,周家犯不上這樣大費周章。此事一出,周家遭殃,圖什麼呢!”
薛照接著他的話往下說:“是啊,圖什麼?”
馮灼道:“觀應,依你的才智,當然看得出,此事是有人故意陷害。”
“不要隨便下結論。”薛照端起糖水飲用,放下杯盞就有人拿來熱毛巾給他擦手,他慢條斯理擦拭指尖糖漬,“周靈安,隻是個不值一提的引子罷了,我沒指望拿他充數。當下各方聒噪著各執一詞,把局麵弄得雜亂不清。既然已經亂成這樣了,不妨更亂一些,如此便會有人按捺不住有所行動。”
“你還是懷疑我!”馮灼拍案。
薛照鄙夷地看他一眼。
“哦,不對不對……”馮灼被他看得一個激靈,思索著搖頭道,“你這是打草驚蛇,擾亂幕後之人的陣腳。你沒拿出抓人的名目來,也未對周靈安用刑……青州刺史已經遭了一次刺殺……你緝事廠的大獄是整個梁國最安全的地方了,你沒讓打讓殺,周靈安就是安全的。”
馮灼越想越覺得薛照是向著自己的,一番自言自語竟說服了自己,起身恭敬一禮:“觀應的苦心,我明白了!你且慢慢清查,我再沒有什麼話說。待過些日子周氏產子滿月,定要請觀應來府中,我好好敬上你幾杯!”
馮灼自說自話一番,心裡有了底便要告辭離去,薛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把他叫住。
“觀應弟弟,還有何事?”馮灼回頭麵帶笑意。
“住口,我母親就生了我一個。”薛照麵無表情,越過他,徑自向外頭去,“你,不準再來我這。踢壞的門,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