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握住皇帝的手,頗顯苦心,斟酌道,“謝禎乃是‘外姓皇子’,如今手握兵權,便是少年得誌、意氣風發,少不了有異心,皇上縱然仁德,到底該心有堤防才是。”
“母後思慮,兒子領會。”鐘離遙微笑不辯。
“今日見那謝禎,倒像是不知本宮隨行。”張氏笑道,“皇上竟未曾透露與他,如此看來,可正是信他不過?”
鐘離遙笑而不語。
“皇上對他,倒是一視同仁。”張氏收回手,“豈非不知外人到底是不如血親。”
“朕對啟兒,何曾不是一視同仁?”鐘離遙歎息道,“其才不足以安邦國,其勇不足以定疆土,若能安分守己,朕自當視為手足胞弟,母後以為如何?”
張氏並不接話,隻道,“朝堂之事,自當由皇上決斷。普天之下,何敢有他想?”
“母後賢明曉義,兒子謹記。此行路遠,母後略作歇息吧。”鐘離遙含笑應道,便再不作他言,隻是闔眼養神。
張氏方收緊羅帕端坐,雙手交疊,緩緩探入袖口,麵上卻隻帶著一抹笑容,頗顯慈意的看著這位新皇帝。
皇帝今日身著白色素衣,領口盤桓著用金絲線繡成的五爪龍,眥眼怒目,威嚴異常。紋繡的針腳整齊精致,乃是雙子繡的工法。
傳聞當年敬貞皇後女紅出眾,曾傳授少府司繡娘一種新的繡法,針腳兩兩交織、極為細密、精致無二,坊間稱“雙子繡”,自其過世後,先皇便下令隻有東宮製衣保留此技法,以憐慰幼子。時過境遷,如今會此技法的繡娘也不過二三人了。
張氏細細看著,當下思慮萬千,手心漸漸沁出細汗,隨著轎攆搖晃,出城數十裡,金屬也生起溫度,漸漸幾乎緊握不住。
轎外隻有細碎有力的腳步聲,一路風平浪靜,聞得侍從輕聲交遞言語,“再有三裡路,便也到了。”
似乎時間越來越焦灼一般,張氏手腕緊了力,一再凝神注視,又待半晌,仍不見變故,卻有風雨吹拂,雨水細密落了下來。
眼見風雨聲交疊,愈發濃烈起來,她穩了穩心神,忽從袖中拔出一柄匕首,寒光閃爍在一雙眼中,映著雙手高舉,刀刃筆直,一雙腕子發緊用力。
“母後。”鐘離遙忽然開口了。
張氏刀柄回握,迅速掩了袖中,心中鼓擂驚怕,卻未敢出聲。隻見他仍舊閉目養神,口中平靜說道,“保和宮中的芙蓉開了,是先皇當年親手種下的。”
話音落下,轎子忽停了,聞的轎外一陣喧鬨,有人沉聲呼報,“叛賊已被擒拿,待皇上發落。”
鐘離遙終於睜開雙眼,看著端坐在一旁的張氏,意味深長的微笑道,“母後毋需驚怕,皇陵尚遠。”
說罷,又握住她的手,“叛賊既已擒拿,母後倒不如隨朕一起到保和宮賞賞花,如何?”
張氏略一驚,忙抬手撩起簾子,眼見古樸幽深、階梯數百,兩側古木參天,綿延不儘,一道雙扇院門上書:保和宮。此地,正是先皇在世時所建的用於齋戒禮拜的靜心彆院,供養佛僧二十餘人,侍從數百。
花容慘白,登時無言,錦衣華服中的雙手依舊微微顫抖著。
鐘離遙不再多言,隻掀起簾子,手指一抬,德安隨即明了,忙令道,“落轎。”
謝禎扶新皇下轎,目光在他身上觀照數個來回,見其安然無恙,方道,“事出緊急,臣弟怕驚擾陛下,故劃撥三隊並行,轉此彆院,望陛下恕臣弟不告之罪。”
鐘離遙看他,此刻眉眼流轉著淡淡的風采,“未能敬送先皇,實乃不孝。”
謝禎正欲告罪之時,皇帝卻笑著說道,“不過卻也難得,芙蓉花開正好,追慕往日光陰,想必先皇亦不會怪罪。故地重遊,禎兒可還記得往年光景?”
“臣弟記得。”謝禎從德安手裡接過雨傘,靜靜站在他身邊,“疆外行軍之時,臣弟尚且夢回此地,想念異常。”
鐘離遙望著幽幽風雨,“朕也是。”
雨幕中,兩人並立,一黑一白,挺拔如玉樹,靜默似鋼刀。
“如今.……”
“如今,一切妥當,隻等您——榮登大頂。”
“那高處不勝寒,有將軍伴著,朕也安心幾分。”鐘離遙盯著風雨中顫抖著的花瓣,意味深長的笑著,“如斯,再狂的風雨,終有將息的一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