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鳴響,曲和而唱,“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兮於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將暮兮可奈何——”
鐘離遙則以指節輕叩桌麵,以聲擊和,微笑如斯。
一曲終畢,雖不儘如人意,卻也韻律鮮明,聞之清爽。
謝禎抬眼看他,目光隱隱含著期盼,“禎兒滿腹疑惑,落弦尚有不足,哥哥可否指導一二?”
鐘離遙方才起身近前,見他欲起身讓座,便輕輕壓住了他的肩膀。謝禎不解的抬起頭來,便見鐘離遙報以微微一笑,斂袍俯身,緊挨著自己,一席同坐案前了。
呼吸間,便覺有檀香清淡,側目時,可見其脫塵天姿,不自覺間,謝禎又往他身邊兒湊近了幾分。
鐘離遙感受著肩膀上微不可察的重量,便斜睨了他一眼,笑眯眯說道,“禎兒此番,不欲學琴,卻欲借為兄之肩膀偷懶?”
謝禎頗不好意思的回過神來,忙端正身姿,雙手落弦,作撫琴姿態。
鐘離遙伸出手去,從後麵攬住他,雙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手指交叉相對,起伏間又相依相握,先是引領他在弦上遊走、感受,溫度交纏、情思迭起處,如撫情人麵,手指頗顯繾綣。
再刹那間,執手起腕,弦動而聲起,聲色雄厚而氣力千鈞,似有風雲開闔、魚龍悲嘯之勢。
一曲渾渾然,大有酣然忘我之態。
曲畢,謝禎為他琴藝所撼,隻擰過臉來,緊盯著人失神,不知作何想。
鐘離遙垂眼看他,輕笑道,“嗯?可是不喜歡?”
謝禎沉浸其中,愣神一會兒,方才搖搖頭。不知為何,他竟覺得天下無有用詞可形容麵前的人,一種於光輝中淡然,臨萬變而自若的姿態,實乃造物天賜,生君子風流。
謝禎這才突然發覺,兩人此刻姿態緊密,自己似被擁攬懷中。於是臉色猛地漲紅了,一時倉皇無措,隻得手忙腳亂的從席上退下身來,拱手行禮道,“禎兒受教匪淺,今日時辰已晚,不便再打擾哥哥,禎兒便先告退了。”
鐘離遙雖生一分疑惑,卻也未曾多想,道,“時辰確已不早,禎兒好好歇息,明日當謹慎以對,不可懈怠。”
謝禎稱是,再禮方才告退。至此二日,便不再見人。
再說另一邊,因不需入上學,這日也不曾到東宮訓學,鐘離啟得了空,正在校場之中習練,時而與幾人說笑,時而凝神射箭,頗不自在。
此空當裡,徐正扉說道,“近日,房家公子似與東宮殿下有所來往,前日歸學,聽得房允談及半句,再去問時,噤若寒蟬。任我如何旁敲側擊,隻作插科打諢之言。”
“房允與東宮殿下一堂為學,相熟豈不正常?”
“依扉看,絕非房允一人,此後必有大公子之力。”徐正扉道,“大公子如今已過及冠,在皇城轄地百裡內供文職,決不可謂閒散之流。”
“那又如何?”鐘離啟舉弓瞄著靶子,卻忽笑著回轉身軀,瞄準徐正扉,真假難辨的說道,“你可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平白無端卻說這話,一個世家公子又何懼之有?”
徐正扉並不驚懼,卻隻微微皺眉,反問道,“二殿下此是何意?”
“如今誰不知道,整個中宮唯我母妃之命是從,經幾時日,又怎知皇兄不會‘讓賢’?”
“二殿下既有如此宏願,是扉失言。”徐正扉麵不改色的近前一步,微笑說道,“弓箭無眼,舉向青雲如何?”
鐘離啟方才鬆了弓,哼笑一聲罷了。片刻,忽又被他這句話點醒,皺眉問道,“你可知謝禎那青雲令考的如何?本殿可不想與此般人同堂為學。若是他未能考中,本殿便有機會向父皇奏明,趕他出宮。”
尹承安遲疑一瞬,剛要開口,便被徐正扉微微一笑攔住了,“二殿下為何常與那謝禎過不去呢?可是他何處惹惱了殿下不成?”
“若非有他,本殿又怎會三番兩次遭皇兄訓斥。皇兄縱有笑我頑劣之時,卻從不曾動過大怒。今時今日,竟為了一個外人——”說話間,鐘離啟已然牙根發緊,橫眉煩躁道,“哎,此事不提也罷!便是父皇,又要本殿日日去皇兄宮中訓學。若非他故,堂堂皇子,何故遭這般委屈?”說著仍氣不過,又狠狠道,“皇兄實在可惡,竟置吾等手足之親不顧!”
尹承安忙垂首作揖,“殿下切勿妄言。”
徐正扉心中一動,狀似無意道,“身居東宮之首,博愛生民實乃常事,殿下何必惱火,爭此般無謂之寵愛呢?”
鐘離啟似被他此言刺痛,麵色大變,他冷笑一聲,近前身去,用一副極為隱忍克製的聲音,一字一句問道,“徐正扉,你可是在說本殿‘爭寵’?”
徐正扉道,“殿下請恕扉愚鈍,扉隻看到殿下一心爭奪手足寵愛、眷戀皇子地位,以孩童之氣,行魯莽之事。想來若是如此,縱東宮有讓賢之心,也絕落不到殿下頭上。”
“好,很好。”鐘離啟接連點了點頭,而後抿唇微笑,抬腳踹在他胸口中,一腔怒火再難克製,“你可是說本殿不堪大用?”
這一腳力氣不小,徐正扉仰倒在地上,捂著胸口連著咳了幾聲,都沒能說出一個字眼兒來。
尹承安慌忙撲過去,跪在兩人間,隔開鐘離啟暴怒的身軀,“殿下恕罪,想來正扉是憂心則亂,殿下切勿傷人。”
鐘離啟冷哼一聲,摔下弓箭,大踏步朝外走去了。
尹承安這才忙扶起徐正扉,在他胸脯摩挲一下,忍不住勸道,“你我年紀尚小,又何必關心此等大勢。”
哪知徐正扉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隻抬手輕拍了拍身上灰塵,慢悠悠說道,“此後若真中宮易位,難保不有家國之患,你我尚需早做準備。今日扉不過是想試他幾分,卻不想,果真是個外強中乾的主兒,這般喜怒無常、心胸狹隘,絕非明君之選。”
“殿下年紀尚小,如此這般倒也正常。”
“非也,你可知東宮殿下,三歲詩、五歲文,六歲奏號鐘,時至七歲,琴瑟鼓笙,無所不成;三文六藝,無所不通。本以為年少受寵,又為人稱頌,必恃才傲物,目下無塵。再見其謙遜廣博之甚,”徐正扉少年老成的歎了口氣,遺憾道,“卻是扉失策了。”
尹承安左右環顧四下,低聲道,“此番議論,實非你我所能發之,正扉慎言。”
徐正扉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道,“豎子不足與謀。”
說罷這話,徐正扉便動身往外走去了。
“怪哉!”尹承安怔怔,望著他讓人踹了一腳,走路尚且有些晃悠,麵上卻笑盈盈、美滋滋的樣子,霎時無言以對,隻搖了搖頭,隨行跟著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