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著假山緩緩坐下來,給她檢查傷口。還小小的言昳軟在他懷裡,睫毛低垂,眉頭不安,手搭在草地上。
山光遠隻感覺自己手指微微顫抖。
她閉著眼睛的模樣,都算不上安靜溫柔,仿佛隨時能睜眼蹦起來,指著他一陣嘰哩哇啦,又撓又打。
山光遠聽覺敏銳,他指節剛蹭了一下她臉頰,立刻就聽到了遠處亭子裡的說話聲。
“關於二小姐的事,囑咐你的可彆忘了。至於白瑤瑤,之前我也交代了,你就照著說就是了……一定要強調她能一飛衝天,龍鳳之象……”
山光遠皺起眉頭來,朝說話人的方向張望,瞥見一抹身影,說話的人正將一個木匣遞向對麵。
而對麵的人身子往前一傾,露出了光亮的頭頂和身著的袈裟。
山光遠皺起眉來。
言昳剛剛從假山上掉下來,難道也是因為偷聽亭子中的對話?
他正要撐著身子起來,就聽見遠處幾個丫鬟喊叫“二小姐”,正四處跑著找人。
涼亭中二人也聽見,忙起身,各自悄然離開。
那幾個丫鬟找到山光遠和言昳的時候嚇了一跳,抱起來言昳,對他冷眼怒罵。山光遠並不生氣,心底隻感懷,這會兒看來還是她在府裡受寵的時候啊。
十七八歲的大丫鬟翻了個白眼,扔給他一點碎銀子:“你敢到處亂說,就讓你明天就滾出府去。”
他抬手啞著嗓子啊啊幾聲,表示自己說不了話,又指了指假山。
大丫鬟鬆口氣:“是個啞巴啊。那行了,銀子收著吧,就當你救主子有功。滾吧。”
言昳被抱走,他一個人恍恍惚惚的走在白府,摸著熟悉的磚瓦枝杈,一路走走停停,漸漸似乎也意識到——
這不是夢。
一切觸覺過於真實,春光流逝如此緩慢。他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時候。
為什麼讓他回到童年?
是為了讓言昳擺脫前世的命運嗎?
抑或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他若不是一生也做過諸多錯的選擇,也不至於淪至那地步……
比如,一時巧合,讓他沒有在多年前殺了白瑤瑤。
而重生後沒多久,他沒想到先主動找上來,也是白瑤瑤。
小時候,言昳不愛在他麵前說自己討厭白瑤瑤。
那時候山光遠也很不懂人情世故,看白瑤瑤總是去找言昳,還以為這二人算是姐妹,看在言昳的麵子上,他對白瑤瑤也算是不搭不理的客氣。
山光遠在白府那幾年,想要離開金陵,聯絡山家當年的舊部,就必須要人脈和錢。
他算是跟言昳相互合作,他拿自己的本事,賺來了言昳給他的報酬,當然言昳的破嘴說這是“當狗錢”——但哪怕是後來他很難再幫到她,她也因不受寵而拮據,甚至去變賣母親僅剩的遺產,卻也從沒少給過他報酬。
言昳也大方的將他介紹給她的狐朋狗友們,那些紈絝子弟雖然不學好,但勝在性子好相處,人脈也廣博,他沒少打聽到情報,甚至了解了當年山家被滅門一案的諸多細節。其中幾位言昳的狐朋狗友,猜到了他的身份,卻在言昳的叮囑下一直裝傻,沒有對外界透露過一句。
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在錢權與性命相關的大事上,與他隔出一定的距離與規矩。這段距離,對當年顛沛流離、極度不安的山光遠來說,使他人生僅有的放下了戒備。
後來,當他們愈發熟稔,他常與言昳溜出家去上林書院旁聽。倆人還趴在一個小桌上一起練字,對著同樣一本教材,腦袋挨在一塊磕磕絆絆的讀著。她不耐煩的戳著手指,一次次糾正著他剛恢複不久的喉嚨裡的沙啞發音;他拿著筆杆握著她的手,教她寫一些不那麼狗爬的字。
甚至還有很多很多……對他而言更重要的事……
有些境況,與任何一個外人說來,都難以理解。
但言昳跟他是一類人,受過太多委屈,有過太多不甘,外人都瞧不起的兩個人,就曾經這麼緊緊依偎在一起。是她用拚命掙紮的姿態,教給像遊魂一樣的他,活該怎麼活。
而白瑤瑤卻總是主動來找他。
這位天真無邪的三小姐總覺得他生活淒慘,給他送來一些糕點,兩件漂亮的根本不能穿的衣裳,或者是直接給他一個繡金的裝滿錢的荷包。
赤|裸裸的施舍。
甚至對山光遠謹慎的性格而言,這些東西處理不好,他簡直會被她陷害到在白府待不下去。
山光遠想著好歹白瑤瑤算是言昳同父異母的妹妹,不好讓她為難。所以雖然受困擾,但也大部分就處理掉或者扔掉了,就沒跟言昳提起來過。
後來他也實在受不了,甚至動怒威脅過白瑤瑤一次。
白瑤瑤卻並不覺得他是真生氣了,反倒淚汪汪的堅定認為是他缺愛,更是說要讓他體會“家的溫暖”。之後,白遙遙竟然跟她父親去說,說山光遠有一身功夫,要讓他做她的貼身侍衛。
白旭憲又不是傻的,當然會調查府上為何會有個武功高強的少年。山光遠因此不得不離開白府,而就在他準備和言昳告彆的時候,白府上又出了事……
那都是後話了。
但後來發生的很多事,他才知道白瑤瑤是以何種方式,扭轉了言昳的命運。
所以當山光遠遇見白瑤瑤時候,一瞬間的想法是:要改變言昳的命,是不是要從殺她開始?
山光遠手上可沾了不少血,他也與新皇為敵多年。如果當年他率兵闖入紫禁城的時候能抓住當了皇後的白瑤瑤,他必然也會冷眼看著槍兵衝上正殿,輪番將她紮死。
可當他真正抓住白瑤瑤的脖頸,又撞見了言昳,他才意識到:他回到了還可以當孩子的時候。
更重要的是,如果此刻殺了白瑤瑤,他就必須離開白府,無法再幫助言昳了。哪怕是為了這幾年保護她,也不能這樣衝動。
一個恍惚,他忽然感覺手頭一緊,白瑤瑤竟歪著頭,麵露死態,而他正握著白瑤瑤的脖頸。
這時的白瑤瑤卻不是孩童時期的模樣,而看起來有二十多歲,滿臉血汙……
他鬆開手,白瑤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門口忽然一聲倒抽冷氣,八九歲的言昳一身杏紅小裙,驚愕的看著他,半晌搖頭道:“山光遠,你果然是這種人。”
山光遠想說話,言昳卻轉頭就跑:“我不會跟你走的!”
說著,她身後竟是那火焰衝天的白府,她衝進了即將崩塌的回廊!
“言昳!!”
“啊啊!!”
山光遠發出沙啞的喊叫,猛地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