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違的靈台清明之感。
這道劫雷來得快,去得也快。景應願呼出最後一口濁氣,方才憔悴的麵色一掃而儘,看起來竟比方才更加精神幾分。如若不是她仍穿著那身染血的宮裙,誰也看不出麵前這位雍容的帝姬竟是方才拔劍之人。
一息破境,劍斬千軍,不知禍兮福兮!
景應願抬頭看著劫雲未散的長空,前世渡江小樓中翻閱到的字句逐漸浮上心來。
那是一本破舊的小話本,略翻幾頁,可在凡世篇中讀見以朱筆勾勒的這幾句:金闕貳捌叁年,帝後得長女,取名應願。是以此女應願而生,天上天下萬物亦皆應其所願之意。傳說誕生時天邊有神鸞銜枝而來,帝後大喜,賜帝姬封號鸞嬰,從此以太子規格教養,盼此女鎮金闕山河完璧,號四海十三州萬民來朝。
鎮山河完璧,號萬民來朝。
這兩句小話本上記載的舊談,卻時常縈繞在景應願耳邊。哪怕她已在垂死之際,仍難忘卻。身為應願而生之女,究竟是應了誰的願?活了這不明不白的一世,卻無一人問她可甘願!
前世她貴為一國帝姬,在這靈氣逐漸稀薄,已千年無人飛升的四海十三州大陸上更是天賦異稟,擁有極為精純的靈力。
隻可惜她的天才隻是曇花一現,雖然背靠整個四海十三州最古老強盛的宗門蓬萊學宮,但隻是被收作了學宮外門的普通弟子。
不僅如此,在以堪稱可怕的修煉速度快速步入築基期後期時,一連數年遲遲無法成功攻破金丹期結丹,受儘外門弟子奚落。好不容易熬到了四海十三州一甲子一次的大比,卻在大比前夜被不明不白地抽筋剝骨,贈與他人。
直到那一天,景應願才知曉,原來自己身懷傳說中的天生仙骨,而她景應願從頭到尾隻是為他人鋪出錦繡仙途路的犧牲品!
天道不仁,人道不公,可她不願承了它們的願,偏偏要夾縫重生,將前世的一樁樁一件件統統平反,討一個她甘願的結局!
*
方才被劫雷震開數步的景櫻容默默凝視著自己的這位皇姐。
她凝眸看著姐姐不斷滴血的宮裙,那血漬紅了裙擺上繡著的牡丹,紅得讓她心頭沉痛。
她也想為姐姐做些什麼。
父皇母後膝下無皇子,唯有她姐妹兩位帝姬。皇姐從小聰慧驍勇,無論治國策略還是兵馬騎射都是第一流,這才教那群酸腐臣子彈劾不出什麼。而她景櫻容也好,卻獨獨被夫子點評少了幾分魄力。
景櫻容曾想過,有這樣好這樣厲害的皇姐是金闕的福氣。至於自己,哪怕一輩子生活在皇姐的羽翼下也不是什麼壞事,她想得開。
直到家國將破,她親眼看見皇姐斬下的那一劍。
在這四海十七州內,修真界的存在並不是什麼秘密。哪家孩童未曾做過“仙人撫我頂,結發授長生”*的癡夢?景櫻容亦不例外,哪怕她貴為帝姬。
如此一來,她怎會認不出皇姐那一劍的蹊蹺?
景櫻容理了理衣袍。十五歲的小帝姬在暮光將落之時,迎著陸續朝殿中走來的臣子們的目光,神色肅然,頭一次將皇姐護在了身後。
*
霞光晚照,更襯得這斷壁殘垣淒涼。
不知是誰在群臣中長歎一聲:“先帝已逝,膝下無太子繼位,徒留帝姬,金闕氣數儘矣!”
這話惹出一片騷亂,可竟也無人跳出來反駁他的言論。景櫻容冷冷看了這群人半晌,陡然笑了:“薑尚書此言差矣,隻要我景家女兒活一日,金闕便在一日!今有我皇姐劍斬賊子,力守金鑾殿,敢問你薑家嫡子何在,諸位家男兒郎何在!”
她上前兩步,神色不怒自威:“諸位,如今反賊已除,餘下殘兵不成氣候,儘數打殺便是。我金闕未亡,劫數已過,先帝後屍身猶可作證明!若他二位在天有靈,定也會好好地將諸位嘴臉看個清楚明白。”
話至此,她將麵前所有人的麵孔都深深凝視了一遍,似是要記住今日在此所有人的麵孔。殿下諸臣無一人敢與景櫻容對視,皆訥訥跪拜了下去。
“金闕猶在,我金闕猶在!”
不止是誰喊了第一聲,逐漸有第二聲,第三聲,直到彙集成河海,意氣直衝青天!
景應願站在皇妹身後。
她可以看見她尚且青稚的身體微微發著抖,卻依舊護在自己身前,不讓一步。她想到從前母後的教誨——你二人身為金闕帝姬,理應傲骨錚錚!皇妹那時尚且稚嫩,卻認真地將這句話從母後的天心殿一路念叨回琉璃殿。
誰說女子不能為人皇?
重來一世,曆此一劫,櫻容也長成夫子期望中的模樣了。
景應願最後依戀地摸了摸皇妹的頭發,長歎一聲,陡然舉劍向蒼天。
她的目光似是能夠穿透雲層,看見早已禦劍盤踞在金鑾殿上空的諸位仙人:“諸位今日瞧得可還痛快?若仍未儘興,卻是我這東道主的錯處了。不如我請諸位下來,離近了好好揣摩揣摩!”
幾息過後,隻見風搖影動,原本雲霞密布的長空瞬間澄明如水境。隻聽遙遙一聲笑歎:“好一出大戲,當真痛快!”
景應願一怔。
前世來的分明是位鶴發男子,怎麼雲端傳來的卻是女修聲音?
雲端那人話音未落,隻見數柄長劍飛射而出,劍上竟站了好幾位仙人。景應願眯了眯眼,這幾位中她隻認得一位,其餘隱約麵熟,想必是從前在四海十三州小會上遙遙瞧見過一麵。
按照前世的走向,他們本不該來。
仿佛是被景應願這一眼冒犯,劍氣威壓襲來。原本長跪在殿下的臣子們被這肅然劍氣迫得幾乎貼在地麵上,口中長呼道:“仙人現世,我金闕有救!”
聞聽此言,景應願麵色上閃過一絲譏諷,偏偏不跪,反而站得更直幾分。景櫻容警惕地護在皇姐身前,亦不下跪。
她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齒縫中止不住地溢出腥甜,卻也在這從未感受過的威壓下勉強站住了。
此時,飛劍上方才作聲的女修咦了一聲,望著景櫻容麵露新奇道:“未曾想在第七州這等地界竟也能瞧見幾分真龍金身之相——不錯不錯,金闕當真是風水寶地,這姐妹二人都有意思。”
她杏眼一轉,卻是錯也不錯地盯住了景應願:“不過小女帝,吾等今日尚未打算乾涉你凡人生死,為的另有其人——你說是吧,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