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山巒已然被雪染成如琉璃般微透的白色。
山澗小道上,有人負雪拾級而上。
細碎的雪花落在她的發間,落在她的刀上,卻絲毫不見融解的跡象。
這座山澗小道正是不久前沈菡之與景應願走過的小道。來者滿身霜雪,卻毫不在乎,她停駐在那一半斷流一半奔騰的湯湯巨瀑旁,緩緩抽刀出鞘。
刹那之間,刀刃滅過長風,劈碎風中瑟瑟雪花,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往巨瀑斷流處斬去!
在長刀斬下的瞬間,刀身反射的微光照亮了她的雙瞳。
那對暗金色的雙瞳被點亮的時刻,宛如熔岩崩解,赤霞晚照。
就連漫天飛雪都為這驚豔絕倫的一刀遲滯了幾息。
一刀劈過,她卻並不留戀,隻是緩緩將長刀收入鞘中,回身繼續認真地數著台階往上行去。
在山巒之頂,是她師尊的行宮。
就在這人轉身的那一刻,蓬萊學宮的十二座靜默已久的青銅大鐘乍然發出錚錚嗡鳴——
“刀宗謝辭昭出關,太上長瀑再斷三尺!”
此刻,有無數人似有所感抬頭看去,卻隻能看見絲帛般柔順的白雪,與昔日刀宗謝辭昭在同輩中無形降下的赫赫威壓。
*
小錘再一次落下。
殿外寒天凍地,可此時景應願的發間卻隨著一次次的嘗試沁出許多汗珠。
她不知道此刻外界正因這一場因自己而起的大雪生起諸多猜測,隻是重複著運作靈力,提起小錘的動作,一次又一次沉浸其中,景應願早已忘卻了時間。
似乎是幾日過去,小錘早已能提起不止三寸,她凝視著這柄平平無奇的錘子,感覺到體內一開始紊亂的靈力也逐漸被這柄錘子之中的冰與火之力壓製下來,原本堪堪練氣的修為竟又有突破之勢。
她連忙吐氣納息,穩固住了心神。
太過誇張的修煉速度或許會被懷疑是魔修。
景應願還記得前世人修對魔修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痛恨,她定了定心,重新握住了錘柄。
然而就在她這一次握緊錘柄時,卻仿佛窺見了虛空中的一絲亮光。
她睜大雙眸,一股暖流席卷全身,在被溫柔暖意淹沒的那一刻,景應願聞見了花香。
是牡丹花的香氣。
她不由得閉上眼,眼前短暫閃過了幾個人影。隻聽耳邊響起一陣呼嘯破空聲,再度睜眼時,眼前已不是師尊的行宮,手中一直緊握的小錘也消失不見了。
景應願環顧四周。原來是那年六月的鳳凰台。
夕照之下,隨行的仆從被屏退,偌大的高台隻餘四人站立。生在皇家,這樣清悠的時刻並不多,於是她總是格外珍惜。正愣神時,景應願的手忽然被人輕輕晃了晃。
她低頭看去,原來是櫻容。皇妹櫻容那時尚且年幼,卻總愛扮作小大人的模樣。她與自己容貌肖似,景應願在俯身看她時仿佛追過時光在看從前的自己,故而格外愛憐。
皇妹身側站著母後,她的發髻上是那支牡丹釵。見景應願望過來,她隻是微微一笑。
“應願,這支牡丹釵贈與你。母後不是希冀你靠著好顏色豔冠群芳,而是要你做人如同這花一樣,要做就隻做最頂端的帝王。”
一旁的父皇放下手中詩書,拍了拍景應願的肩膀。在她的記憶裡,父皇他向來無心打仗,甚至力排眾議讓母後垂簾聽政。他隻愛擺弄詩詞瓷器,即便此刻笑起來也帶三分病氣。
鳳凰台上,他們倚在夕光裡,目之所及是遙闊山河,人間好景象。
若這是夢……她垂眸,輕輕鬆開了櫻容緊握著她的手。櫻容睜著懵懂的眼睛,不解道:“皇姐,你去哪裡?”景應願不答,她上前兩步,僅是一息之間,方才靜好的山河便被鐵蹄踏碎,霎時天搖地晃,從各處傳來百姓的哭號聲與大地劇烈燃燒的劈啪聲。
再回首,方才站在身後的父皇母後早已化作兩具毫無生氣的腐屍,櫻容也被這陣搖晃震得跌倒在地上,她抿著唇,正控製著試圖再次爬起來,卻一次次摔倒,血肉也散發出被燒焦的氣味。
“皇姐!若我說這是你我的命,金闕的命,乃至全天下的命,你又該如何!”
景應願凝視著她的身軀被燒毀,變得模糊,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若這是你我的命,哪怕身死道消我都要變成厲鬼重返人間,”她垂眸,眼中似是憐憫,又像睥睨,“若這是全天下的命,我會與天地鬥到最後一刻,天道縱容的,我偏不容!”
語罷,這樣和煦的夕陽與心心念念的人影被一錘敲碎!
看著眼前的幻境如琉璃般崩離解析,景應願手一鬆,小錘應聲重新掉在了冰冷的地上。她微微喘著氣往後踉蹌退了幾步,終於脫力跪在了地上。
她敲出了第一錘,也親手敲碎了從前侵擾她數年的心魔。
在方才錘落的瞬間,整個大地重重撼動,飛舞的霜雪在半空中極速融化,消逝成一陣酣暢淋漓的雨水,落滿整個蓬萊學宮的重重山脈。
榻上昏睡不知多久的沈菡之緩緩坐起身,含混道:“外麵下了整整十日的雪,總算停了。”
景應願站起身,對沈菡之行了一禮。
“師尊,徒兒找到自己的道了。”
“哦,是什麼道?”
她歎息一聲,忽然笑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師尊,弟子是個俗人,恐怕無法順天而行。蒼生視我如草芥,我視蒼生如子民,他年天要蒼生死,弟子偏要蒼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