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濟的眼神,因這個問題而愣了一瞬,腦海中不由閃過那張淡然得令人生氣的臉,開口的語氣少不得帶了幾分冷嘲熱諷。
“想是新來的那個小子,好像姓李,窮得連身漿洗的衣裳都沒有,還口口聲聲地說治病救人。”
說到此處,他偷偷打量這位謝助教的神色,見他不執一語,卻也並未變色,便放心說了下去。
“我都告訴過他了,這孩子已經沒救了,何必瞎折騰呢?不若放他早日往生了安息,也好過人間受罪一場。”
他手掌豎在胸前,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
本來安安靜靜的王五女,卻在聽到這話時突然驚醒一般,箭步衝到謝助教麵前,半跪下去,以一種護犢的姿態緊緊摟著小虎的身子。
“小虎已經見好了。”她扭頭看著盯著自己的二人,聲音雖小,卻並不怯懦,“他已經不燒了,也能醒過來,李郎君說過了,隻要熬過今天,就可以保住性命了。”
那位謝助教的神情,在聽到此話時,才稍微一動,視線冷淡地掃過她懷中的幼子。
“是嗎?”
他伸手扳住小虎的臉,另一隻手,則徑直將他眼皮打開,露出那雙被紅斑侵蝕、觸目驚心的眼睛。
“麻風急發,津液不存,病侵入目中,神散於體外,他的生機已經萬裡無一。我倒很想請教請教你口中那位李郎君,如何救?”
一番冷冰冰的判言劈頭蓋臉地襲來,打得王五女措手不及,想要張口替那位白衣郎君解釋兩句,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對方冷冷起身。
“我奉勸你……”
“抱歉,路上稍耽誤了一下。”一道平直而乾脆的聲音,挾著冷雨闖進房門,將謝助教的話打斷。
隨之而來的,是一前一後交錯的腳步聲。
走在前頭的,是一個高瘦的男子,步風雖快,然而不失平穩。隻見他手上托著一個湯碗,徑直走到王五女母子跟前,屈膝半跪,打開小虎的嘴巴,似乎準備給他喝什麼東西。
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則直接搡搡謝助教的衣袖:“這位郎君,你要是不幫忙,就先出去吧,彆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你是哪裡來的野丫頭!”行濟慌忙上前拉扯,“這可是官醫署的謝助教,豈可如此怠慢!”
“哦——”小姑娘恍然大悟,“原來是官醫署的醫生呀!既然您身份貴重,乾嘛還呆在這種醃臢地方?趕緊去伺候你的官爺吧!”
男子束手站立在一旁,沒理會小姑娘的嘲諷,眉心聚攏,隱隱壓住一絲不悅:“你給他喝什麼?”
“治療麻風,用雷公藤煎水,便能壓製。”對方的聲音,不徐不疾,如他手上的動作,利落穩當,“脫水,則可以補充平衡糖鹽液。”
他的語氣平常得像是在教一個沒出師的學生。
被行濟稱呼為謝助教的男子,出神地盯著他的舉動,意識到他是在回答剛才自己質問的問題。
“李小子,你怎麼和謝助教說話的!”行濟可不敢再仍由事態發展下去,也湊到那人麵前,聲音壓得幾乎隻剩氣音,“這可是謝望謝郎!你再敢得罪,我馬上讓你走人!”
他總算認出來了,方才進門的,正是他自己招來的李明夷。
“行濟師傅。”李明夷忙中抽空看他一眼,“你沒有做防護,最好不要離這麼近。”
“你休得再言!”行濟瞪他一眼,身體很誠實地往後退了一步,隻有手還急切而謹慎地往前小弧度揮舞著,“快讓開,彆礙眼了。”
盧小妹極嫌棄地看他一眼:“師傅真是愛己及人。”
不等行濟爭辯,她索性直接伸手,把人往外推去:“你這麼惜命,就出去,彆妨礙我阿叔救人。”
“胡說。”行濟被推到門口,自覺再往後退實在不妥,才掙紮兩下,站定在原地,“看你年幼,老衲姑且不計較了,佛祖慈悲。”
話雖對盧小妹說著,他的視線卻不由自主,落在屋中目光一站一跪的兩人身上。
謝望是素服來的,隻頭上戴著彰示官醫身份的烏紗襆頭,然而身姿孤立,一雙修長如竹的手交疊壓在衣袍後,自是矜持而冷傲的。
那李小子卻是衣衫不整邊幅不修,多看一眼都是一種殘忍。
這對比委實有些慘烈。
然而李明夷卻似乎絲毫沒有自慚形穢,一手扶住小虎的頭,專心幫他喝下碗裡的液體,對身旁的人視而不見。
“救人?”謝望將盧小妹的話重複一遍,目光卻落在李明夷赤.裸帶傷的雙腳上,聲音如冷雨一般敲下,“你以為你在救人,實則卻在害人。麻風可經人相傳,你救了他一個,卻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李明夷並未答話,倒是盧小妹忍不住開口:“那難道染了麻風就要去死嗎?看你穿得人模狗樣的,沒想到這麼壞!”
“壞?”謝望冷淡地望著蜷縮在母親懷裡昏迷不醒的小虎,語氣不因被辱罵有絲毫起伏,“譬如屠場養豚,若是有一隻得了病,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隔絕出去,否則便會釀成瘟疫。人也同樣。你這位阿叔卻隨意出入四處奔忙,你知道後果是什麼嗎?”
盧小妹瞪著他不說話。
“屠場或許會放棄病豚,但我不會放棄病人。”回答他的,卻是專注於小虎的李明夷。他將喂完水的空碗放下,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