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了解丈夫的性子,倘若她以早夭的晨哥兒為由,說甚麼從善結緣,丈夫必不會同意——喬仲常是從不信因果報應、善惡由原那一套的,他隻信看得見摸得著的。
沉默半晌。
“也成。”喬仲常瞥了一眼繈褓,發現娃娃長得周正,並非歪瓜裂棗,道,“我爹那人一身的毛病,窮講究,脾氣還古怪,在家修道煉丹也就罷了,在外對誰都是一副清高得道、生人勿近的態度,很不好相與,這孩子能結他的眼緣實屬難得。”
又言:“長大後能承老爺子膝下侍奉一二,也是好的。”這是他答應收養的考量。
目的達成,白其真笑道:“我與官人想到一處去了。”至於日後的事日後再論。
“那就勞夫人操心,為夫先去書房考校三郎四郎的功課了。”散衙歸家後檢查兩個兒子的功課,是喬仲常日日必行之事,他對兒子的學業看得很重。
臨走前,忍不住又多瞄了一眼繈褓中的奶娃子。
不多時,隔壁書房傳出陣陣誦書聲,聲音稚嫩,但抑揚頓挫有板有眼。
留下喬小安一事塵埃落定,至此以後,喬家多了個喬五郎。
天東星辰起,夜將闌,喬小安想起昨日這個時辰,自己還在生死掙紮,時隔一日,自己有了新家人、新身份,心中的感激之情更濃了幾分。
至於回去,他已經不貪想了,因為“秦濂”已經隨著飛機墜海消逝了,回去也隻是孤魂。各種複雜情感、隔世思念,隻能隨時間慢慢稀釋,自己與自己和解。
……
芳菲悄去,草木鬱鬱,伴著春去夏來,喬小安也在長大。
喬小安相貌初顯,膚色白淨,眼眸敞亮。
“也是個俊哥兒,同他兩個哥哥長得一樣一樣的,外頭人見了隻當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吳媽是個熱心腸,做事的時候,手上利索不停,嘴上跟著叨叨不停。
白其真一邊忙針線一邊笑道:“男娃娃長得周正就成,俊不俊的不打緊。”
喬小安大部分時間都很乖,不給吳媽添麻煩,偶爾也會佯裝哭鬨,免得家人擔心他是不是哪裡不正常——天底下哪有娃娃不哭鬨的。
這段時日,喬小安除了吃睡,第一要務便是熟悉中原雅音,聽懂家人的對話。
喬小安前世已養成說話用語習慣,短時間要接受、聽懂、學會一門新口語,確實具有挑戰——推倒重來比從零開始更艱難。
其次便是熟悉家人,熟悉每個人的脾氣性格。
從東一句西一句的日常對話中,喬小安了解到,自己有個大伯,名為喬伯尋,生活在老家晉陽。
還有個小姑,名為喬姝燕,早兩年嫁到了老家鄰縣曲陽,夫家是當地的一個讀書人家。
因幾家相距甚遠,相互間以家書往來居多。
注意到“姝”與“叔”同音,喬小安若有所思,原來自己會被喬家所接納是有跡可循的。
此外,喬小安還有一位特殊的“訪友”——橘子。每每房門被吱啞推開,卻不聞步履聲,喬小安便知道是橘子來了。
矯若蒼狼,發如赤狐,一到了繈褓跟前,卻成了吐舌頭哈氣的憨樣。
橘子不是日日來訪,有時隔三差五,有時十天半月,每回總是先四處嗅嗅,通過氣味辨認喬小安的身份——“嗯,是俺救回來的那個娃子。”
再是前爪搭在搖床邊沿,歪著頭左看右看,仿佛在詫異道:“幾日不見,你怎麼又變樣了?”
喬小安咯咯歡笑,揮動雙手回應橘子,橘子興奮,想仰頭嚎上兩聲又恐被發現,隻好繞著搖床打圈。
它摸清楚了吳媽的習慣,總是在吳媽忙碌午膳、晚膳時進來,趕在吳媽回來前出去。離開時,它甚至懂得先從裡頭把門關上,再從窗葉鑽出去,來去無蹤。
就這般,朝來暮去,靜靜度日。
若說“煩惱”,喬小安有個“小煩惱”——三哥、四哥著實太疼愛他、太關注他了,一有閒暇便到跟前哄他玩。
譬如說,早膳時候,兩個哥哥爭著從自己碗裡舀羊乳喂喬小安,倘若他連喝兩次四哥勺裡的羊乳,三哥必定要爭著補上兩勺:“五弟喝我的、喝我的,我勺裡的更好喝。”仿佛是吃了甚麼大虧。
又譬如,他的嬰兒床上擺滿了哥哥送的玩具,玲琅滿目,他左手舉著三哥送的七彩球,右手就必須舉著四哥送的小木馬,絕不能顧此失彼,否則不出三息——
“娘親,五弟他不玩我送的小木馬!”聲音能隔著三重門傳到前院。
喬小安已分不清楚是哥哥哄他玩,還是他哄哥哥們玩了,弟弟這碗水實在難端平……
……
曉光起,照屋梁,又是一日上學時。
與往日不同,今日四哥喬見川表現得格外乖巧,不但沒有往日的小脾氣,還主動幫兄長把書箱取來。
“在學堂裡要聽夫子的話,不得玩鬨擾人,若是挨了尺子,夜裡你父親還要再打一遍。”白其真叮囑道。
“娘親,我曉得。”
……
山哥兒、川哥兒上了學堂,安哥兒剛喂了羊乳,還在屋裡熟睡,吳媽趁這個時辰忙起灶頭的活兒。
天氣漸熱,筍乾蕨鮓勝過酒肉,趁著還能挖到春筍,吳媽今日打算做些醃菜——筍鮓。
她一邊哼著時興的小曲兒,一邊忙活著。
白其真則忙起了針線,六七歲的孩子正是躥個兒的時候,哥兒倆去歲的衣裳都短了,她要趕在天熱前把春衫做出來。
剝筍、切條、蒸煮、醃製,等到吳媽放下鍋鏟時,已是日上三竿。
吳媽看了看高升的日頭,自喃喃道:“這個時辰,安哥兒該醒來了。”
她進了後院,打算給安哥兒喂些羊乳,不成想卻是慌慌忙忙跑出來,邊喊道:“夫人夫人,是不是我忙糊塗,眼神迷瞪了……安哥兒怎不見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