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其真聞聲趕來,床榻上果真不見安哥兒。
家中今日無外人進出,娃娃尚不會翻身,更莫提爬行,好端端怎會沒了蹤影?
吳媽急得碎步原地打轉,回想著是不是哪裡疏忽了,喃喃道:“我先是在回廊旁給安哥兒喂了羊乳,再送他回屋歇著,再就是醃筍鮓,做活時哼了段曲兒,‘小女當年江畔住,早起捶衣漿,遇見那倜儻讀書郎’……哎呦喂,怎就能不見了呢?這可怎麼打算啊?”
白其真想起喬四郎出門前的種種表現,他平日嘴不閒,一閒必有嫌。
她當即快步去了書房,隻見一遝書卷、課業簿摞在矮凳上——這些本應在喬見山的書箱裡。以喬見山的性子,不可能會遺落下。
“好你個喬見川!”白其真已猜出了七八分。
……
話兩邊說。
書箱隨著步子一晃一悠,像是搖籃,躺在裡頭的喬小安睡得正沉。
書箱外,喬見川步步緊跟在兄長身後,“體貼”地扶著書箱,說道:“哥,書箱很沉罷?我替你在後頭托著點。”
“感覺是比往日沉了些。”喬見山沒有懷疑,“許是昨夜裡沒歇息好,今日乏力罷。”
“那……哥你走穩當些,可萬萬彆摔了。”
直到學堂外,日光透過竹條的間隙,照在眼睫上,喬小安才被白亮的日光晃醒。
喬小安環顧四周,目光所至皆是竹篾編茅,一條銜一條;耳聽四方,一群少年郎課前喧鬨,還有四哥熟悉的聲音:“哥,夫子說了……書箱要輕取輕放,你輕點放。”
喬小安很快猜到了自己的處境,他應當是被兄長放進書箱裡,偷偷帶到了學堂。
他本應哭鬨幾聲,引得夫子注意,可又一想,難得出來一趟,見識見識大梁私塾也是好的。喬小安決定在書箱裡再靜靜待一會。
“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私塾指的便是家庭課堂、私人辦教。家裡選此處為兄長們蒙學,想來這裡的夫子是有幾分本事的。
時辰到了,夫子步入課堂,學童們頓時安靜下來。
“學其事,習其禮,行其正,課堂有‘三須’……”一道中年男聲揚起,“其一,習業須——”
“靜室危坐,從師授教,不可高言喧哄、浮言戲笑。”學童們同聲應道。
“其二,衣物須——”
“提整衿領,潔淨整齊,不可令有缺落、雜穢所汙。”
“其三,書案須——”
“位置有倫,簡秩規正,不可用畢即棄、亂無常處。”
短短幾句課前儀式,喬小安聞到了濃濃的儒家氣息,即:行事以孝悌誠敬為基,習文以詩書禮樂為本。
綱常禮教的味兒很重。
加之這個世道科舉取士,廣開塾堂,學堂上既有官家子弟,也有農耕學童,喬小安猜想,大梁朝的發展進程應當類似於前世的唐宋時期。至於具體哪個階段、文明傳承如何、傳世名人都有誰,還需日後遇事慢慢分析。
沒有生在群雄割據、門閥相鬥、命若草芥的朝代,真乃萬幸。
喬小安繼續聽外頭的動靜。
夫子開始上課,他逐一安排道:“‘天字班’自吟五七言古律詩,仔細體會,先對仗,後格律,再意境,畫龍點睛是情懷,若有不解之處且先記下,為師隨後再答。”
“‘地字班’取出筆墨紙硯,溫習執筆勾腕之姿,懸臂不落,不得懈怠,再聽為師安排,書字十行。”
“‘玄字班’取《千字文》,隨為師一起誦讀,識字、識音、識義,為師會當堂考校,可要仔細。”
“天地玄黃”為《千字文》首句,常被用作序號,類似甲乙丙丁、一二三四。
讀書聲起,喬小安聽到了四哥喬見川的聲音。
喬見川剛蒙學不久,自然被分在最低的玄字班,從識字學起。喬見川手裡端著課本,眼睛卻一直瞄著兄長的書箱,能耐的是,他竟能一心二用不出錯,跟誦一字不落,不巧被夫子點問也應答如流——
“日月盈昃,‘盈昃’何解?喬見川你來答。”
“回夫子,圓滿為盈,虧缺為昃。”
“善,且坐下,聚精會神以致用,課堂上莫分心。”夫子手握戒尺警告道。
三哥喬見山,則已升至天字班,開始接觸詩詞作對,是天字班最小的學童。
夫子在課堂裡來回踱步,洪聲領讀,不時俯身指點,頻頻路過喬見山的書箱。聽著外頭的踱步聲,喬小安心中暗道,都說“家有二鬥糧,莫當猢猻王”,蒙學教書匠古來便是讀書人的出息末路,可想當好猢猻王也是極不易的——獨一人教三個班,管教數十個毛頭小子,豈是易事?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到了課間歇息的時候,學童們如群鴨下河呱呱叫,三五成堆,什麼稀奇玩意都從兜裡掏了出來,話題各異。
喬見川桌旁最是熱鬨。
“喬見川,我家養了隻小狸奴,雪白雪白的,我爹說它是‘尺玉霄飛練’,你家有嗎?”
喬見川夷然不屑,昂起下巴:“我家有個弟弟,我祖父說他是十二天官大將星,還是天邊北鬥第四星,主管文墨功名。下一個!”
“喬見川,我昨日從清渠邊抓到了一隻玄武神龜,現下正養在我家荷花池裡。”
“我弟弟他……”喬見川正想繼續祭出五弟,驀地反應過來,話鋒一轉道,“嘿,小王八就小王八,充什麼玄武神龜,那真神龜能待小水溝裡頭讓你抓?下一個!”
根本沒有一個能打的,喬見川越說越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