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再次險些被噎著,連忙求饒道:“我那說的是江左僑姓士族,僑居外鄉的‘僑’,是指北方士族過江南下,僑居江左,可不是說他們姓喬……老婆子,你莫再亂打注意了,這是要鬨笑話的。”
“反正你說你打小就在觀裡,誰人曉得你的世居鄉籍?要甚麼緊……這身份名頭,都是自個給自個的,誰能有功夫去查你。”老太太非但不依,還翻起了舊事,津津言道,“當年若不是我鬨到觀裡,將你領下山,不曉得你還要在那四麵見風的破落道觀裡苦熬多少個年頭,哪能如眼下這般光景,有兒有女,孫兒繞膝,整日有閒畫山畫水畫大鵝。”
“首先,我畫的是仙鶴,不是大鵝。”老爺子駁道,“再者,當年觀裡的女香客說不上絡繹不絕,但也絕不在少……”
“呸,一群歪嘴道士不正經的,仗著幾分仙風道骨之姿,黑了心誆騙咱這些善心慈心的女信士。”老太太挑眉罵道。
“女信士上山拜的哪門子神仙,女信士心裡最是清楚。”
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惹得一旁的喬仲常、白其真相視而笑,喬時為亦咿呀呀地揮手取樂,圖個熱鬨的氛圍。
一個審慎講究、克己修行,一個大方行事、不矜細節,祖母是如何將祖父“領下山”的,這裡頭的故事,喬時為不得而知,想來他們自有他們的一番道理。
結合著祖母的話,仔細想想,便可知曉祖父和父親的厲害之處。無門第積累、無書香底蘊,父親能從一介白身晉升朝廷命官,且不論官大官小,這本身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小門小戶邁出第一步是極不易的。
而祖父的學問才情在父親之上,又善工筆作畫,兼顧著采藥煉丹,這些學識不會平白而來,必是他自幼到老歲歲年年的積累。
三哥四哥小小年歲便知束身自律、刻苦求學,未必全是他們生來如此。
……
晝夜交替,四時變化,春聽鳥鳴,夏聽風雨,秋聽蟋蟀竊竊藏屋角。
喬時為漸漸長大,模樣也愈發招人喜歡,咯咯歡笑時露出乳牙兩顆。“小兒翦發為鬌”,喬時為亦不例外,隻在額前留了三撮頭發,其餘的,祖父給剃了光光。
“時哥兒這般眉眼亮亮、龐兒正的,竟投了個生而不養的,真是天打五雷轟。”吳媽岔岔不平道。
“噓。”白其真提醒道,“時哥兒一日日長大,慢慢記事了,這些個陳穀子事就莫再提了。”
又言:“許是他的生父生母遇著了什麼為難事,也未可知。”
“夫人提點得是,是俺的不周到,往後理該守著嘴皮子。”
娃娃長得快,換衫兒也快,白其真總能從衣箱裡翻出合適的小衣裳、小物件,譬如蝠紋的小坎肩、繡了朵大蓮花的圍涎和開了襠的小袴褲,樣樣都是她親手縫製的,山哥兒、川哥兒幼時穿過的。
洗洗縫縫曬曬,穿在身上鬆軟乾爽,喬時為很是喜歡。
他穿戴最多的,當屬虎頭帽。
起因是喬時為夜裡常常夢回前世,而後哭著驚醒,淚流不止。喬家人不明所以,錯以為是娃娃受了甚麼驚嚇,便為他戴了虎頭帽,希望他能受虎神庇佑,辟邪祛病,平安長大,如老虎一般健壯。
虎頭帽用杏黃色的緞麵縫製,配以紅綠線,當中繡上“王”字斑紋,頂上一對茸茸的虎耳。每每喬時為在床榻上爬行,短手短腿並用,兩隻虎耳朵隨之抖動,平添了幾分俏皮。
這段時日,喬時為仍在慢慢適應中,胎穿而來,使得他注定是個矛盾體——成人的心性要蓋過嬰兒的本能,後世的思維要銜接現世的條條框框,這是一個漫長的融合過程。
生活在一家子的讀書人中,喬時為對科考的態度是正向的,縱然對“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有所忌憚,但也澆不滅他的躍躍欲試——凡事總是要試過,站在一定高度才能窺得全貌,喬時為不想前世的學識反倒成了今世的羈絆。
不能一開始就如履薄冰。
更何況,前世的秦濂是有些少年天才名聲的,不能再白活一遭。
……
橘子照舊隔三差五來訪。
它很喜歡喬時為戴上虎頭帽,因為它喜歡咬住兩隻虎耳,把帽子扯下來,然後抖擻自己的耳朵炫耀——“哈哈,你的耳朵是假的。”
橘子的玩心很重。
時值深秋,喬家鬨了鼠患,老鼠躥入書房,夜裡齧殘書卷,翌日書案上紙屑成堆。
趁此機會,三哥、四哥持續發力,列出十餘條好處,“犬有弭盜之功,人稱護宅龍”、“一犬護萬卷,四壁鼠穴空,可防鼠禍斯文”、“晝識賓客,夜悍門戶”諸如此類。
苦纏許久,終於得到了父親的首肯。
期間,四哥說了一句“父親以擒賊防盜為公務,橘子也是……”,免不了被父親扛進書房揍了一頓。
此後,兩位兄長短暫把注意力轉移到“養”橘子上。某日,哥兒倆晚膳時鬼鬼祟祟,夜裡燭光下,從飯桌底下摸出一隻雞腿,遞給橘子:“好橘子,快吃吧,可香咧。”
翌日清晨,兩隻野雉扔在灶房跟前。[1]
而橘子臥在回廊簷下,打了個哈欠,繼續熟睡——“曉得家裡不容易,沒想到這麼不容易,吃個雞腿還要偷偷摸摸的,吃吧吃吧,彆餓著我家小五。”
可見,橘子能長這一身油亮的毛發,是有由來的。
喬家為橘子在後院砌了間小房,放了毯子,它進去轉了一圈便出來了,反倒對柴房情有獨鐘,選擇在哪睡全憑性子來。
喬時為暗想,倘若橘子會說話,定會感慨一句:“巷子和圍牆,我橘子都要有。”
橘子倒也不是全無所求,每當兄弟倆要去蹴鞠時,橘子比誰都興奮。
……
與此同時,兄長喬見山尋到了合適的夫子,步入新的求學階段。
說起來,此事頗費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