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煙又做了夢。
是一場瓢潑的大雨,十五歲的她穿著一身素衫,雨從天穹砸下,卻沒有染濕她一點。她抬眸,看見了同謝時初見時少年手中那一把十二指紙傘。
卻隻有傘。
謝時還是不願意入她的夢。
被洛音搖醒時,盛煙有些恍惚,洛音用溫熱的帕子擦拭著她眼角的淚,輕聲道:“小姐又做噩夢了。”
盛煙怔了怔,隨後搖頭,也不知道在否認什麼。香爐裡麵飄著安神香,窗外是晚春的陽光。
洛音將人扶下床,交代著:“早些時候公子派人來傳話,說這幾日公子要出門一趟,約莫五日後回來,讓小姐有事可以去尋青笛。”
盛煙點頭,安靜道:“沒什麼事情,你先下去吧。”
洛音輕輕應下,將軟墊為盛煙塞好,又上前打開了半開的窗戶,讓外麵的陽光多灑進來些,做完一切後,看了拿著布娃娃發呆的小姐,心中歎了口氣,輕輕關上門出去了。
陽光刺得盛煙眼睛有些疼,但她也沒有躲,迎著陽光看過去,窗外的天很藍很藍,在光中模糊成一片。
她靜靜地看著,許久之後,對著手中的布娃娃說道。
“謝時,你看,是個晴天。”
少女的聲音很平和,很安靜,像是那藍天上大朵大朵的白雲。光映亮她瓷白的臉,少女起身,像是看見了什麼,輕薄的褥子從她身上滑落到藤椅上。
院子上空,藍天之下,一隻係著窄布條的白鴿掠過。
*
原本要出去五日的盛序安隔日深夜就回來了。
半個時辰後,盛序安出現在盛煙的小院中,走進房間,坐在床邊喚醒了盛煙。
半夜被喚起來,睜眼便看見了盛序安,盛煙有些怔然,她遲鈍了一瞬後,拉了拉盛序安的衣角:“哥哥,怎麼了?”
微弱的燭火映亮盛序安的臉,盛煙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就被他一把擁入了懷中。
很緊,很緊。
*
一直到隔日清晨,盛煙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昨日,哥哥同她說,爹爹回來了。
世人眼中死了十四年的盛大將軍——盛簫意,昨日隨軍回到了長安。
在那個溫熱的擁抱中,她知曉了一些從前從來不知道的事情。
十四年前,大越國同南蠻殊死一役,兩方都損失慘重。大越國損失了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大將軍盛簫意,南蠻的首領被斬於馬下,年幼的王子被大越國扶持登上皇位,兩方簽訂友好合約。
自此,南蠻再未大規模地發動過戰爭。
一直到一年前,駐守邊疆的士兵抓獲了一隊由南蠻派出的探子。大越國以當初簽訂的友好合約為由,向南蠻發起質問,南蠻態度惡劣,斬殺俘虜,兩邊戰火又起。
一月前決定性的一役中,傳聞中死去數十年的盛大將軍突然出現,神兵天降,領著大越國的軍隊徹底打下了南蠻。
由此,班師回朝。
盛煙想著什麼,香爐中的安神香一如既往地燃著。洛音如往常一般將早膳端來,盛煙執起湯勺,勺了一口粥緩緩送進口中。
洛音上前打開窗戶,木質的窗戶發出“嘎吱”的一聲響。
盛煙抬頭望去,太陽升起,又是一個晴日。
對於爹爹還活著的消息,她似乎應該欣喜,也的確欣喜,可每一分欣喜之外,都裹了濃濃的愧疚。
她垂下眸,眼淚就那樣滴落粥中。
爹爹活著,她很開心。
哥哥說他們明日啟程去長安,不過三日就能見到爹爹,她很開心。
可是謝時,她的謝時怎麼辦呢。
在她被這些喜悅擁抱時,那個初見便為她撐起傘的少年正長埋地下。
十五歲的盛煙一無所有,她心甘情願躺入那個狹小的棺材,義無反顧地要陪謝時去死。
十七歲的盛煙擁有了新的牽掛,血緣像是蛛網,將她緊緊纏在世間。
她為此感到愧疚。
眼淚落在粥中,陽光照在盛煙身上,少女的大部分身體都在光中,眼睛卻死死地閉上。窗外傳來鳥鳴的那一刻,她身體無力地從凳子上摔落下去,一聲一聲地乾嘔起來。
*
門外,流光收起了一封從長安來的信。
他安靜地呆在門外,洛音要將飯後點心送進去時,他遠遠地攔了下來。
洛音沒有多問,隻是笑著道:“是大公子今日特意派人出府去買的,說是小姐喜歡。”
流光看著手中輕粉色桃花瓣形狀的糕點,沒有說話。洛音笑了笑,對此一副習慣了的模樣。洛音走遠之後,流光嘴動了動。
若是洛音還在,就能認出來他說的是。
“小姐真的喜歡嗎?”
他沒有問出聲,自然也沒有人回答。他將那封信和糕點一同帶走,還小院一個徹底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