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當她今日聽到這年輕而病弱的耶路撒冷之王,在自己最親近最尊重的母親麵前,這樣堂堂正正地大聲為她辯護的時候,在那一瞬間,她感覺從前累積起來的許許多多怨懟、憎厭、憤怒與不滿,都仿佛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全身從頭裹到腳跟,臉上還覆蓋著一個銀麵具,從未以真實麵孔示人的少年王——他們傳說裡帶著那麼一點冷淡,總是有點敬而遠之的麻風王,病弱的身軀此刻挺直站立在起居室的門口,有明媚的光線從他身後照過來,令他看上去仿佛是站在光裡,那樣溫暖堅定而令人信服。在那一瞬間,紅藥感覺自己仿佛真正是在仰視著一個英明的帝王了——雖然他的領土隻是幾座小小的城池,他的身量也並不比紅藥高出去多少。
阿格尼絲王太後的視線先是與博杜安四世的眼神相遇,一瞬之後,她卻率先把眼神移開,落在一旁看上去仍然低眉順目的紅藥身上。許久以後,她突然冷笑了一聲。
“我親愛的兒子,你從來都有著一顆慈善悲憫的心。”她說。“還記得你小的時候,連你父親叫你去和其他孩子一道打獵,你都不肯去麼。那一年,你撿到一隻小鳥……後來,它怎麼樣了呢?”
博杜安四世身上驟然散發出一股寒氣。這讓距離他最近的紅藥也敏感地體會到了,不由得驚愕地微微偏過頭,不著痕跡地從低垂的眼簾下偷偷望著他。
然而博杜安四世把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很好。那股冷意隻持續了短短的一霎。他已經淡淡一笑,說道:“……當我溜下病床,想去找它的時候,它已經死在了一個陰暗的角落裡。”
紅藥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
她突然明白了阿格尼絲王太後方才所說的“那一年”指的是什麼時候。
想必是他九歲那年,剛剛被發現他得了麻風的時候吧。
那隻小鳥,大概是在他還是個無憂無慮地成長著的孩子,在高貴的王庭裡享受著父母和其他人全部的寵愛的時候,收養的吧。然而後來他生病了,大概被強迫臥床休息治療吧。然後當他有一天偷偷溜下病床,想去看看他喜愛的收留下來的小鳥兒的時候,卻赫然發現不知何時,失去了他的庇護,它已經不明不白、無聲無息地死了。
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想要抱抱他。無關其它,隻是一個安慰的、同情的擁抱。一個九歲的孩童,從前一天的天堂陡然掉到了地獄裡,一夜之間就成為了眾神不再眷顧的神罰之人。他光明的前程化為烏有,甚至他的生命都被縮短為先前預想的幾分之一。他的母親為什麼現在會這樣對待他?難道一直都是這樣的嗎?還是從……某個時段開始的?那個時候,有人曾經安慰他嗎?有人曾經想要擁抱他,告訴他自己會一如既往,一直一直對他好的嗎?有人曾經陪著他一起哭泣,一起埋葬他收養的那隻小鳥,然後在他麵前發誓要儘自己最大努力好好保護他嗎?……
她不知道他是通過了怎樣一段艱難而黑暗的道路才走到了今天。然而她心裡清楚,撒拉丁大帝和他身後強悍的□□大軍,決不是他唯一一個對手,也決不是他所遇見過的最強大而不可戰勝的對手。
他的麻風才是。
那些揮舞著所謂神罰的大棒,想要在他還努力活著的時候,還在努力維持這個王國、這座聖城的時候,就將他打落地獄的人們,才是。
那些他曾經最親近的人,現在卻因為他的病而疏遠他、苛待他、責難他、給他出難題、狠狠刺傷他的人們,才是。
阿格尼絲王太後大概也隻是想在氣勢上壓倒兒子一頭,體現自己身為母親的權威與尊嚴,才提起從前的事情,卻沒想到博杜安四世回應得更加平靜而鎮定。阿格尼絲王太後愣了一下,眼神不可避免地又飄向一旁的紅藥身上,自然也聽到了她發出的那聲極輕的抽息。
阿格尼絲王太後突然笑了起來。
“我隻是突然想起了從前的事,我親愛的兒子。”她微笑說道。
“這裡容不下太多不必要的善心,我想你一定也是清楚的。我隻是想要提醒你。”
博杜安四世回答的聲音與他的銀質麵具一般毫無表情。
“當然,母親。我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我自有分寸。謝謝您的提醒。”
阿格尼絲王太後碰了個不硬不軟的釘子,還是在紅藥這個她眼中的異教徒麵前,不由得有點惱怒。但是她的兒子雖然身染重病已久,卻仍具有王者的某種傲氣與威懾力,並不容小覷。她狠狠瞪了紅藥一眼,扭頭飛也似的走了。
阿格尼絲王太後嗒嗒的腳步聲在長廊上去得遠了,博杜安四世才轉向紅藥,淡淡說道:“你可以進來了。”說罷率先轉身走進自己的起居室。
紅藥有點尷尬。撞破了他們母子不和的場麵非她所願,而阿格尼絲王太後在他們兩人之間留下了一層令人不知所措的陌生的沉默,是她不知道如何應對的。她仿佛初入歧途的偷兒,被主人家捉了個正著一般,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將會被如何發落。
博杜安四世在起居室通往內室的門口停步,等著紅藥把藥碗捧上來。
紅藥戰戰兢兢挨到他身側,奉上那隻托盤。她異常的沉默引起了博杜安四世的注意。他微微側過臉望她一眼,伸手拿過藥碗,走進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