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些,他的麵容不可抑製地黯淡了下來。
母親總是喜歡在刀尖上跳舞。自從他有記憶以來,她一直是個這樣的女人,決不會讓任何人或事物擋住她自己的前路。她總是能夠達到自己的目標。
雖然他的父親阿馬裡克一世身旁不乏其他女人,比如誕下女兒伊莎貝拉公主的那不勒斯的瑪麗亞·康尼娜——這個女人最後還成為了他的繼母——並且他在少年時期與母親很少接觸,主要留在父親的宮廷中,但是最後成為王太後的,仍然是他的母親,庫爾特奈的阿格尼絲。而且,他的母親成功排斥了王後瑪麗亞·康尼娜,兵行險著,說服眾人將前王後下嫁給伊貝林的貝裡昂,令自己成為耶路撒冷宮廷中地位最高的女人。
這種手段他已經並不陌生了,隻是有的時候他下意識裡仍然想要拒絕相信。在耶路撒冷宮廷裡的童年時代,他曾經多次幻想著並不親近的母親的模樣,暗自希望著她是一個慈愛而溫柔的母親,就像許多故事裡所描繪的那樣。
然而他最終明白他想錯了。
他所想像的母親形象,或許更接近紅藥的母親吧。即使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忘拚力保全自己的孩子。這種形象滿足了他的孺慕之情,可惜的是,擁有這種形象的,是彆人的母親。
他的聲音低下來,輕聲問道:“……假使這一路上,最後隻留下你一人呢?”
紅藥一愣,博杜安四世在提問之前過長的沉默,讓她覺得困惑,還隱隱有些擔憂。
這個問題,她也想過。事實上,當她莫名其妙穿越到這個世界來的時候,不也是孤身一人麼。即使她在這世界有個母親,有幾位對她的母親和她都極忠實可靠的侍從,她仍然是孤身一人。最後,她不也度過了最早的那一段極其難熬,極其失措,極其無助,極其絕望的時光麼。
人是最堅韌的動物。不到最後一刻,你絕不會知道自己能夠承受什麼樣的極限,絕不會知道自己做到什麼樣也不會絕望。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即使她再信任他,也無法說出來。
紅藥隻能低垂了視線,把問題還給博杜安四世。
“……我不知道。陛下會如何做?”
博杜安四世似是有點意外她回避了正麵回答這個問題。他原本還以為她那誠實得近乎天真的性格,是任何時候也不會消失的呢。
看來即使是她,也無法回答這麼困難的問題麼?
他想著,反而逐漸平靜下來,一字一頓道:“即使隻留下我自己一人,我也不會改變自己的意誌。”
紅藥手中一直端端正正捧著的托盤,忽然發出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博杜安四世詫異地回過頭,卻正好看到紅藥手忙腳亂地扶穩托盤裡叮叮亂晃的藥碗。先前那股主宰他的肅然頓時退去,他的聲音也因此變得溫和多了。
“怎麼?這個答案嚇得你要打翻藥碗嗎?”
紅藥好不容易才控製住了那隻不聽話的藥碗。她沮喪地想著,自己真是不夠從容啊。
這樣的答案,不是很像從這位年輕的耶路撒冷之王嘴裡說出來的麼。他不就是這樣一個人麼。經曆了無數艱苦才能維護今日的聖城,他所走過的路上,所遇見的困難何止自己的百倍。最後,看來他的母親也將其它的一些東西放到了比他更高的位置上,而他的姐姐嫁給了他所厭惡的宗教狂熱好戰分子。他曾經捧在自己少年的掌心的那隻小鳥,也早已無聲無息地死去。這漫長的一路上,到了最後,隻剩下他一個人,秉持著自己的意誌,想要維護這座聖城公正的信仰。
紅藥覺得自己心底湧起某種對麵前這病弱的少年王的敬意。她回望著他麵具之下平靜的藍眸,慢慢地說:“陛下今日教我之事,勝過我從前知曉的十倍。我雖然沒有信仰,但是陛下的信仰十足令人衷心地敬佩。”
博杜安四世在那一霎顯得似乎有些驚訝,最後,他輕輕一頷首,說:“啊,是麼。”
他想不出更好的回應。他有某種近似於直覺的錯覺,仿佛他隻要說出更多來,這裡的一切事態都將不受他的控製。這場談話已不在他預期之中地延續了太深太遠,他決定是時候來結束這次持續得過久的對話。
他又轉過臉去,從窗子裡望著外麵的景色,庭院中央永遠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往忙碌。他淡淡地說:“公主殿下,明天見。”
他又恢複了對她的尊稱。這個事實不知為何令紅藥突如其來地有些心酸。阿格尼絲王太後提起的那隻小鳥總令她不能釋懷,可是她壓根無法問得出口。
她沉默地在他身後向他行了一禮,腳步極輕地退出了起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