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紅藥不知道第幾次在起居室門口撲了個空之後,她和克裡斯多弗照例麵麵相覷,然後,輕車熟路地一起往前廳的側門趕去。
最近的事態發展似乎不是太妙,博杜安四世愈來愈多地把時間花在議事廳裡,或者在自己的起居室裡召見近臣,或者在他用來辦公的大桌前花費更多的時光,處理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更多的羊皮紙卷。
好在這次會議並未占據太長時間。紅藥和克裡斯多弗等了一會兒,側門就打開了,所有人魚貫而出。紅藥這個所謂的異教徒照例挨了好幾記眼刀。不過紅藥早就學會了若無其事,淡化處理。
博杜安四世照例在最後離開議事廳。他走出來的時候,紅藥注意到,最近這些日子,他走得更緩慢了,也跛得更厲害一些。他走的距離也縮短了一些,每次走到長廊的轉彎處,他都要不著痕跡地停下來緩一口氣。跟在他身後,紅藥還能低垂著頭,把情緒都埋藏在心裡,但是忠心又年輕的克裡斯多弗臉上的憂慮卻是藏也藏不住了。
這些日子,紅藥閒來無事,也假意要克裡斯多弗教她一些英文,免得有更多的人像博杜安四世一般敏銳,對她的聽力起疑心。不過克裡斯多弗正直得很,儘管他也明白紅藥曾經跟波斯通譯學過一些英文,他教起紅藥來還是儘職儘責得很。紅藥對他的儘心儘力也覺得頗為感動,不免又多花了幾分心思認真學習,確實也有些小小的進步。這樣一來,紅藥單獨覲見博杜安四世而不需要克裡斯多弗每次都在旁傳譯,也不是一件多麼顯眼而可疑的事了。
這天,同樣是走到起居室門口,博杜安四世就吩咐克裡斯多弗可以退下了。紅藥則跟隨他走進起居室,在外間靜靜等待。不過也許是因為這天他格外疲憊的原因,他並沒有自己拿著藥碗進入內室,而是把紅藥和她手裡的托盤晾在一旁,自己徑直進了臥室。
紅藥有些發愣,暗忖他大概是想先休息或者換衣服罷,於是退到起居室一側的幔帳陰影裡靜候著,儘量不使自己很明顯而突兀地戳在房間正中。
她耐心地等了一陣子,才看見博杜安四世從臥室中走出來。他果然已經換了一身衣服,但同樣的銀質麵具還是罩在他的臉上。他走路的方式開始令她有點擔心起來,非常慢,跛得也格外明顯一些。
她知道他如果不是疲弱到了這一步,決不會讓自己的這一麵現於人前。從認識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從來都是單薄而瘦弱,在華美衣飾和精致麵具的掩藏下慢慢地朽壞著;然而他總是能夠保有王者的尊嚴與權威,從來沒有像這刻一般疲遝無力。
紅藥忍不住擔心地走上前幾步,卻不知道要不要顯示出自己的關心。一時間她就站在幔帳旁邊左右為難著。
還是博杜安四世首先發現了她。他站住了腳步,向她微微點了點頭,語氣雖然輕鬆,卻帶著一抹掩飾不去的疲憊。
“啊,原來你在這裡。我先前幾乎沒有注意到。”
紅藥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了一想,終究還是誠實地說:“陛下看上去很累,應當好好休息。”
博杜安四世一怔,沒有回應她的話,卻轉而走向那張長桌旁,坐在椅子裡,伸手拿過幾卷羊皮紙展開。
紅藥愣了一下,意識到他還是要回去工作,暗暗歎了一口氣,隻得把托盤端到桌上,把藥碗徑直擺在他麵前。
這個動作或許說明了一點什麼,博杜安四世抬起頭來了。當他看到紅藥倔強地抿著唇,臉上露出一副執拗的表情的時候,他沒有說什麼,隻是伸手拿起那個碗。
突然,起居室的門被打開,泰比利亞斯大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說:“陛下!雷納德又——”
博杜安四世拿碗的動作稍緩,聲音很平靜。
“又搶劫了阿拉伯的沙漠商隊?他做出這種事情來從來不令人吃驚。”
泰比利亞斯停在博杜安四世的書桌前,連紅藥都沒來得及揮退,就急匆匆地說道:“不,陛下,這一次更嚴重!他洗劫了死海附近的阿拉伯村莊……”
那隻藥碗砰然被用力撂在桌上,碗裡的黑色藥汁飛濺了出來,沾汙了博杜安四世的白色手套和衣袖。然而他已顧不得注意這些,陡然站起,兩手撐在桌上,再猛然回頭緊盯著自己忠直的導師。
“你說什麼?!”
泰比利亞斯無暇顧及年輕的國王難得顯現出來的怒意,匆匆向博杜安四世施了一禮,語速飛快地續道:“陛下!雷納德簡直無法無天,鬼迷心竅!他……他不但派人洗劫了死海附近的阿拉伯村莊,而且還派了海盜對阿拉伯的聖地麥加進行攻擊!阿拉伯人打退了他的攻擊,但是他對死海附近村莊的洗劫和對阿拉伯人的聖地毫無尊敬的行為,已經大大地激怒了撒拉丁!您和撒拉丁簽訂的和約即將淪為一紙空談——”
砰的一聲,年輕國王那隻殘缺的左手重重擊在書桌上。紅藥看到了這一切,也看到了一向冷靜沉穩的泰比利亞斯那混合了焦急和憤怒的模樣。慣於在麵具下沉默的博杜安四世這一次再也無法不動聲色地處置這一切。
“他怎麼能夠……!”博杜安四世從喉嚨裡擠出來的這一句話聽起來更像是憤怒到極點的沙啞的嘶吼。
他締結的這場和平極端脆弱,他隻想趕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實現他的信仰和他的理想。然而他這些愚勇好戰的敗類臣下們卻隻會以一種愚蠢而血腥的方式一再挑起爭端,然後被阿拉伯人打得丟盔卸甲屁滾尿流。
撒拉丁不是個肯吃虧的人。這一次他必定得付出點代價才能弭平這場爭鬥。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要狠狠處置一再給他添亂的雷納德,然而聖城裡各方錯綜複雜的關係和態勢已經不容許他這樣輕易地決斷一個重臣的生死。雷納德再愚蠢,也有信服他、追隨他、要保護他的人。雷納德暫時還死不得。
然而作為耶路撒冷之王,博杜安四世想,他自己卻沒有多少個信服自己、追隨自己,肯在這種危急的時刻也要拚命保護自己的人。所以他的生命就活該被麻風一點點侵蝕掉。即使麻風不來做這件事情,他懷疑他手下那些蠢貨們做的事情也會把他更快地推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