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西比拉公主 [1] 撤兵,否……(2 / 2)

撒拉丁向我弟弟揮手致意,那身黑色勁裝之下的身軀高大而健壯。我看著他的右手高高舉在空中,在漫天黃沙的籠罩下卻顯得格外鮮明有力。我想,就連這樣簡單的一個舉手致意的動作,都在顯示著這阿拉伯戰神的強大力量呢。

而我弟弟直至座下的馬停穩,才困難地將馬韁換到左手控製——其實他那隻左手早已爛掉了一半,手指都缺了好些指節,還能夠怎樣控製韁繩呢,不過是勉強做個樣子吧——微微舉了舉右手回禮。

他微微向右偏著頭,我想那大約是因為他潰爛得更嚴重一些的左側身體又在叫囂著與他為難,因此他不得不把重心偏向右側吧。

撒拉丁像鷹隼一樣銳利的麵容在沙塵之後顯現出來。他並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敏銳地掃視著我弟弟的臉,以及他身後的軍隊。

我弟弟偏著身子坐在馬上,微微揚起頭,銀質麵具上雕刻著精美而繁複的紋樣,風卷起的沙礫啪啪地打在他的麵具上。他的背影看起來似乎帶著一些屬於年輕君王的漫不經心的傲慢,然而我卻明白那個姿勢不過是因為他太疲累所以無力坐直。我甚至能夠想見他那雙麵具之後的淡藍色眼眸,或許也已經露出了不可掩飾的疲憊之色吧。畢竟這樣的長途奔襲不眠不休,即使對一個健康的騎士而言都是高難度的任務,更不要說是對我弟弟這樣一個已經被麻風侵蝕了大半身體的病人。

撒拉丁大概覺得自己已經占據了十足的道義製高點,因此他說話的聲音也格外洪亮。雖然他說出來的詞句甚是客氣,但是他的語氣裡卻帶著那樣一抹不容拒絕的強硬。

“請閣下班師回朝,此事由我處理。”

我看見弟弟的頭微微垂下來,似乎連揚起頭直視撒拉丁的力氣都已經用儘了。然而他的聲音依舊是那樣沉穩而鎮靜,帶著一絲慣有的低啞。

“請閣下撤回大馬士革,免傷和氣。”

他的語氣雖然平靜,但是說出來的話卻也針鋒相對,毫不退讓。我想,我的弟弟,雖然已經病弱到了這樣一步,卻仍然絲毫無愧為一位真正的君主。我雖有時質疑他的健康能否讓他時時刻刻都清醒視事,雖然有時我們之間的隔膜是那樣清晰而深刻,但這一刻,我真心地希望他不要倒下來,因為耶路撒冷所需要的,正是他這樣的君主。

我看到弟弟的馬顛躓了一兩步,而他顯然是已經無力於控製座下的馬匹,因此他也跟著馬兒的腳步搖晃了幾下。他的頭似乎比方才垂得更低了一些,我擔心他在說完這些話之前就要掉到地上去了。

不過弟弟顯然具有更加強大的意誌力。

他的聲音甚至都沒有多少改變。假如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極點的話,那麼我想單憑他的聲音,大概不會有多少人聽得出來吧。

“雷納德會受到懲處,我保證。”

不過阿拉伯的戰神撒拉丁豈是這樣好愚弄的。尤其是當我弟弟的外形已經很明顯地顯示出了他的虛弱無力。和強壯如山的撒拉丁比起來,我弟弟清瘦病弱的身軀病骨支離,看上去幾乎令人心碎。

撒拉丁沒有回答,繼續沉默著。

我的弟弟又加上了一句。連我都奇怪在這種不論什麼方麵——甚至是君主的健康狀況——都處於劣勢的情形下,我的弟弟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巨大的勇氣說出這樣不卑不亢又隱含威脅的話。

“撤兵,否則你我將同歸於儘。”

戰場上一片靜寂。空氣都仿佛凝滯了。風卷著沙礫吹過每一個人的麵龐,廣袤的沙漠上忽然隱隱泛出大戰將臨之前血的氣味,令人窒息。

我緊緊盯著戰場正中正在交談的那兩人。風將天空裡大塊的雲朵卷起,推移到他們兩人頭頂,一層陰影逐漸籠罩了他們全身。

我弟弟忽然昂起頭來,冷冷地說:“同不同意?”

我看著他那個樣子,一瞬間眼中仿佛要突如其來地掉下淚來。

他似乎是把一切都豁了出去,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一樣。他說著那句話的語氣令我心碎。好像他已經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好像一旦撒拉丁敢說一個不字,他就要去進行一場必死的冒險一樣。

是什麼給了他這樣的勇氣呢。我想。

我原以為他是舍不得就這樣死去的。畢竟,這個王國裡依舊危機重重,各方勢力明爭暗鬥,他還沒有安排好他身後的一切,他這樣愛他的國家,他怎麼舍得就這樣丟開手,將他的國家和子民丟進一團混亂與未知裡去?

不過,也許是他不管不顧,一往無前的氣勢終於壓倒了撒拉丁,阿拉伯的戰神在馬上動了動,似乎意識到我弟弟今天擁有著多麼無畏無懼的決心。他其實應該心裡很清楚,我的弟弟來日無多,而他還正值盛年,強大而健壯,他有比我弟弟多得多的時間,在我弟弟身後,他仍有無數機會征服他想要的土地。

因此他今天不妨暫時退一小步。在蒙吉薩之戰裡擊敗他的那個少年雖然已經消失,但那個少年的風骨仍在這裡,衰朽的軀體裡仍擁有無上的決心和意誌,不是他輕易所能撼動。

所以撒拉丁朗聲說道:“同意。”

幾乎在他說出口的一霎那,我看到弟弟的頭和雙肩仿佛一齊垮了下來。連他的腰也彎了一些,他座下的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疲憊,不安地又在原地挪動了一兩步。而我弟弟看上去更加搖搖欲墜。

他勉強抬起頭來。我不知道他強大的意誌力還能夠支撐他多久。我隻盼望這一切早點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