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茉心底咯噔一聲,不知為何警鈴大作,下意識回道:“好?哪裡好?”
鄭婆婆顯然興致很高。以往她總是拖住喬茉,絮絮述說她在十七歲得了麻風之前,心頭上那個俊俏的少年郎。可是今天喬茉都已經陪著她坐了半小時了,她還一個字都沒有提到過她的阿坤哥。
“茉茉啊,我跟你說,少年人啊,不要那麼拘謹。心裡想什麼,就要快快地說……唉,不要像我一樣,光顧著害羞了,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就得了這個不能好的病,一輩子再也沒有見過阿坤哥一麵——”
喬茉心底先是一緊,繼而一鬆。
好了好了,阿坤哥終於出場了。這就代表她可以蒙混過去了。喬茉向鄭婆婆笑了笑,委婉地把話題引開。
“婆婆這個怎麼會是不能好的病呢。不是明明已經好了麼。現代醫學發達,比古代那是強多了——”
鄭婆婆突然歎了一口氣,提起褲腿,露出缺了一隻腳的小腿。那隻腳從腳腕處齊齊截掉了,由於年深日久,截肢處已經長成了很平滑的圓頭,就像一根木棍一樣。喬茉心裡打了個突。
“我的麻風是好了。可是我的腳沒了。有家也回不去了。姑娘啊,我這一輩子算是廢了……就算以後老死了,也沒個去處……所以我更見不得你們這些身體健健康康的年輕人們瞎折騰……”
喬茉又覺得抱歉,又覺得無奈。麵對這些已經被苦難困住了一輩子的老人們,她覺得說什麼都是那樣蒼白無力。任何語言都無法寬慰他們曾經經曆過的傷痛。再深刻的同情在他們麵前也顯得蒼白。
所以島上的老人們,大多數都習慣於誦經吧。不管是佛經,還是聖經。其實無非,都是在給自己找個信仰,當作寄托吧。
喬茉忽然記起一段話。她未及多想,就接口說了出來。
“婆婆,不要這麼說。你英勇地和很可怕的病作鬥爭,而且你最後贏了。而且,婆婆這樣勇敢,以後總會有個去處,有人念著您的。我聽過有人說,‘那時,你必仰起臉來,毫無瑕疵;你也必堅固,無所懼怕。你必忘記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逝的水一樣。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
鄭婆婆靜靜地聽著,聽到最後,慢慢地抿起嘴微笑起來。
“這麼一長串,掉書袋似的,我可聽不懂什麼意思哦。可是你背得真流暢,真好聽。不知道是誰跟你說的哦?”
喬茉一愣。
她不由自主想起那天,她陡然站起身來,而愛德華還坐在海邊的石階上,被她的舉動弄得有絲莫名的迷茫。他微微仰起頭來望著她,昔年的陽光從天空直墜下來,落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發梢上泛起了一層耀眼的金色。
她此刻才醒悟過來,那個時候,他的眼睛裡分明藏起了太多東西,他唇角的笑意也太微薄,他神情後隱藏的深意,她分明並不懂得。
這麼想著,喬茉臉上的微笑慢慢淡了,最後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影跡,輕聲說道:“我已經忘了。”
第三天一早,當喬茉再度遭遇鐵將軍把門,而門上貼著的新紙條照舊以一種很禮貌的語氣寫著發電機還未修理完畢,今天抱歉又要請茉莉小姐自由活動的時候,喬茉的腦海裡似乎有一根弦,嘣地一聲,斷了。
連日來她還是睡不好。因此她早上還要跟起床氣作鬥爭。好不容易爬起來,卻一連三天都碰上這種事情,喬茉再愚鈍,也覺得這件事不是偶然的,發電機雖舊,可平日也一向健壯;這一回罷工的時間卻掌握得那麼剛剛好,而且未免壞得也太厲害了。
不過這天曾碧倒是正經要采訪鄭婆婆一番,於是把和鄭婆婆一向相談甚歡的喬茉也一道拉上了。整個上午,她們三人都在庭院裡曬著太陽,閒聊度過。當然,曾碧需要不時地向喬茉使眼色,暗示她把經常脫韁的話題從阿坤哥身上扯回來。
訪談結束,鄭婆婆意猶未儘。大概是很久沒有人這麼耐心地聽她詳細回憶阿坤哥以及和她那段短暫卻美好的青春有關的一切細節,出名脾氣古怪的她整整一上午都和藹而健談,格外合作。
直到最後曾碧滿意地收起錄音筆以後,鄭婆婆才恢複了一些她的古怪脾氣。
其實她所謂的古怪也不過就是突然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現在。
她突然對喬茉露出缺了幾顆牙齒的笑容,說道:“其實你並沒有忘吧?”
喬茉一怔。“什麼?”
鄭婆婆卻笑得愈發神神秘秘,但是轉過頭去不說話了,兀自逗著自己腳邊正在歡快玩耍的一隻島上散養著的小土狗。那隻小狗在地上滾得灰撲撲的,都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正經洗過澡了,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毛色,還沒心沒肺地撲到鄭婆婆腳下,在她那隻缺了腳的褲腿下鑽來鑽去,擠擠挨挨。
喬茉漫望著那隻正在撒歡的小土狗發了一陣呆。然後她忽然站起身來,向島的另一邊走去。
曾碧追在她身後跑了幾步,叫道:“哎哎,你要去哪裡?”
喬茉頭也不回地說:“隨便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