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難得地真正怔住了。他短暫的人生之中,仿佛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大腦陷入了徹底的混亂,停止了工作,腦中一陣嗡嗡作響;他的心跳迅速就飆升到了身體無法負荷的急速,渾身一陣冷一陣熱,臉上也立即變得滾燙起來,像是睡前還在困擾他的高熱又重新回來折磨他了似的。
……是這樣嗎?
這個瘋狂的、不真實的、令人沉迷而不想離去的夢境,竟然就是為著這個嗎?
他愣怔的片刻裡,那位說話的老臣已經退了下去,而王座上的那位至高無上的、威嚴沉穩的東方的大皇帝,已經開口了。
“哦?”東方的大皇帝說,“這可真是太意外了……”
博杜安四世下意識地在座位上挺直了背脊,迎接大皇帝那權威而審視的目光。
他現在也是一個健康的、睿智的、充滿了活力和生命力的,年輕有為的君主了。他想。
而且,他記得自己還沒有被麻風這種無解的酷刑侵蝕掉容顏的時候,他曾經聽過很多人讚美他的長相。
“俊美一如神之子”,“不愧是偉大的博杜安三世在聖十字架前將耶路撒冷王國作為洗禮之禮物鄭重付與之人”。
那些人這樣說道,語氣和神態裡充滿著真誠的敬仰。
他當然知道自己後來被麻風腐蝕掉了一部分肢體,但臉容上好歹沒有巨大的變化——他也曾經避著他人,自己獨處時悄悄摘掉麵具,端詳著鏡中的倒影。鏡子裡的那張年輕的麵孔上有著腫皰、斑點、紅疹和血痕,但他的五官保住了,依稀還能見到那位十六歲時在蒙吉薩之戰中擊敗撒拉丁大帝與他的三萬大軍的英俊少年的影子。
他想像著自己現在的模樣。沒有了那些腫皰、斑點、紅疹和血痕,也擺脫了麻風的潰爛給反複生長又破裂的皮膚帶來的黑沉粗糲之感,他現在的麵容足夠年輕嗎?足夠健康嗎?足夠俊美嗎?足夠說服麵前這東方的大皇帝,讓他下定決心將自己掌上的明珠賜予這遠方的少年君主嗎?
他微微昂起頭來,堅定、沉穩而從容不迫,彬彬有禮地回應大皇帝的打量。
在度過了最初那一瞬的驚詫和不敢置信之後,他並不想否認剛才那位麵目模糊的老臣向東方的大皇帝所上報之事。
即使他自己並沒有在這個夢裡親口說出過這樣的話,但既然這個夢就是為此而生的,他當然會滿足地接受這樣的先決條件。
他的人生裡已經很久沒有過任何好消息了。但這個夢裡他或許能夠獲得他短暫人生之中最美妙的好消息。即使隻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他也認為這是上帝的恩賜。
在荒漠中跋涉了太久,即將力竭倒地、乾渴而死的旅人,忽然見到了一片美麗的、濕潤的、富饒的、豐美的綠洲之時,誰都不會拒絕這樣的幸運——即使那隻是海市蜃樓,他也不想徹底擺脫掉這片刻的喜悅與歡愉。
他坐得筆直,身上錦緞所製的長袍幾乎一絲褶皺都沒有,整個人看起來有種少年的鋒銳朝氣,又有清爽健氣之感;更何況,他是聖城之王,擁有著非凡的氣度。任是誰也無法忽視這樣的一位君主最衷心的祈願。
他彬彬有禮、又真誠懇切地回答道:“是的。我希望我能有這樣的榮幸。”
於是,他聽到東方的大皇帝再度開口了。
“哦,”東方的大皇帝說,“耶路撒冷之王啊,請問你有什麼功績,可以證明你配得上我珍貴的公主?”
博杜安四世有些為難。他思考了一下,答道:“或許與您的光輝相比這不算什麼……不過,我曾在十六歲的時候統率不足三千人,在蒙吉薩之戰中擊敗了十倍於己的阿拉伯大軍……”
“哦?!”東方的大皇帝驚訝地說道,從輝煌的王座上陡然直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緊盯著他。
要讓他描述一遍蒙吉薩之戰的情況就如同自我誇耀,博杜安四世覺得自己是做不出來的。他不由得聯想起從前看過的書裡,向鄰國的公主求親時都要派遣使臣前往——他覺得自己現在明白了,使臣的作用大概就是為了吹噓自己的國王曾經做出過的功績,來讓鄰國的君主儘快同意把自己珍貴的公主嫁給他的吧。
他這麼想著,環視四周,卻發現在這個夢裡自己是隻身前來的,身旁連一個侍從或仆人都沒有,更不要說求親的使臣。
正當他有點尷尬的時候,他聽到了坐在東方的大皇帝下首的那位戴著花冠、穿著綴滿珍珠和錦繡的華服,麵容高雅美麗的公主的聲音。
“父親,這是真的。”茉莉公主說道。
她從座位上轉過身去麵對著王座上的大皇帝,微微仰起頭,語氣認真。
“您知道我也曾經拜訪過他的國家……在那裡,沒有一個人不傳頌他在蒙吉薩之戰中獲得的神奇的勝利。那時,他隻有幾百名騎士和兩千多步卒;而戰場對麵的,是阿拉伯的戰神以及他統率的近三萬人的大軍……”
儘管茉莉公主使用的是一種平靜的、客觀的敘述語氣,但是博杜安四世坐在席間,隨著她的敘述而接受著席上其他貴族、大臣等人驚奇的目光洗禮,還是感到一陣臉熱。
然後,他聽到茉莉公主結束了她的講述,用一種懇切的語氣對東方的大皇帝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