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忽然有一天,那個名字的主人就勇猛地衝到了正在辦公的他的麵前,對他說自己要冒險回到故國去為他取藥。
他阻止未果——他也沒有什麼資格禁止她的自由行動,更沒有資格以感情為名束縛她——於是他隻能對她說:再見。
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呢。到底還能不能再見呢。他完全不知道。
在等待著再見麵的日子裡,他在煩躁不安或是憤怒不解的時候,摒棄了羽毛筆,開始使用一柄小刻刀。
最初拿著那柄小刻刀,用力地在厚實的原木桌麵上沿著原先的劃痕刻下去的時候,是他得知雷納德無視他和撒拉丁達成的停戰協定,搶劫了阿拉伯商隊之後。
他立即就明白了一場戰爭將無法避免。
可是他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他還想再見到那位回到故國去、也承諾過一定會回來見他的逃亡公主。他一點也不想把自己寶貴的生命力浪費在替那個愚蠢又自大的雷納德收拾爛攤子之上。
可是他無從發泄他的憤怒。雷納德是殺不得的。那個人羽翼已成,而自己破敗的身軀已經無法再允許他在解決掉雷納德這個重臣之後從容地收拾朝局了。
因此他隻有把一腔的憤怒、痛恨、無奈,都注入自己右手中握著的那柄小刻刀上,混合了他對生命中唯一一點溫柔光芒的想念和渴望,一點一滴地,加深著桌麵上的那個名字。
茉、莉。
一次一次,一天一天。日複一日,夜複一夜。
他並不是隻花一兩次就把刻痕加深到不得不作出掩飾的地步的。他每一次都覺得自己隻淺淺地重新在原來的痕跡上刻劃了一層而已。可是等到他發現的時候,桌麵上凹陷的痕跡已經不得不讓他立即找來了顏色相近的顏料填進去,把痕跡細心地偽裝成和桌麵沒什麼兩樣;因為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桌麵上還存在著這麼一個名字,也不想讓任何人利用這個名字的主人來達成什麼目的,好的目的,壞的目的,全都不可以——
他戴著布質的連指手套,殘缺的手指和潰爛的血肉使得他連握住刻刀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要與疼痛作著鬥爭。可是那種疼痛和他想起這個遠在千萬裡之外的名字時所產生的疼痛遠遠無法相比。
他費力地一刀一刀加深那些刻痕。橫的,豎的,彎曲的,半弧形的;每刻下一筆,都仿佛燃燒了他的一部分生命力,而將那些生命力都附著在了刻痕的溝壑裡一樣,他用儘全身力氣,視野發花,雙手發抖,額上滲出汗珠;在一片寂靜空曠的、過大的房間裡,隻有他因為用力而發出的咻咻的沉重呼吸聲,像是個馬上就不堪重負的、老舊的破風箱。
漸漸地,他就連聽力都有點模糊了,心跳、脫力、耳鳴;然後,逐漸有一個輕柔的、女子的聲音,仿佛由遠及近,在他耳朵裡一片嗡鳴的雜音之中低而清晰地吟誦著:
“……求你將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記,帶在你臂上如戳記;因為愛如死之堅強,嫉妒如陰間之殘忍;所閃的光是火的閃光,是耶和華的烈焰。”
好的。好的。
我將你刻在我心上如印記,刻在我臂上如戳記。
在他因為乏力而變得一片混亂的沉重的大腦中,他虔誠地、錯亂地一再重複著這個句子。
一次一次,一天一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現在,這個名字深深地鐫刻在他堅硬厚實的桌麵上了。這個名字也深深地鐫刻在他柔軟溫暖的心底。他在那裡為這個名字尋找到了一片最美好的地方安放它,以及所有的那些有關於這個名字的主人的回憶。
他慢慢地、一點一點撫摸著那仿佛已經和深色桌麵融為一體的幾個字母。它隱藏在他那張印證著他日常燃燒生命、為了這座聖城而努力,永遠徹夜燃燒著明燭、堆滿文件與羊皮卷的巨大桌案上,也同樣隱藏在他那顆未被麻風侵蝕,永遠也不會和他的肢體一樣被病魔啃噬得殘破、醜陋而猙獰,而是保持著清潔、虔誠而完整的心臟深處。
是的,是的。
在這被病魔啃噬得殘破、醜陋、猙獰而扭曲的殘軀裡,我將我唯一保持著清潔、美麗、虔誠而完整的部分——那一顆心——奉獻給你。
雖然我永遠也不會讓你知道這一點,可是,那一顆心——它現在屬於我所見過的最勇敢、最無畏、最真摯、最美麗的人;它想要回應你的奉獻、你的溫暖、你的冒險;它是你的了。
他撫摸著那個刻在桌上的名字,被高熱燒灼著的腦海裡,漸漸浮起一些零散的句子。
【王女啊,你在鞋中的雙足何其美好!你的頸項如象牙台;
你的眼目像希實本城內,巴特·拉並門旁的水池;
你的鼻子好似黎巴嫩的高塔,居高臨下朝著大馬士革。】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吾愛對我言道:我的佳偶,我心上美麗的人,起來,與我同去。
因為冬天已逝,雨水停歇。
地上百花開放,百鳥鳴叫的時候已經來臨。
我的小鴿子阿,求你容我得見你的麵貌,得聽你的聲音。
因為你的聲音柔和,你的麵貌秀美。
“我的愛人屬於我,我也屬於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吾愛,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願你歸來,好像羚羊或是小鹿在崎嶇山上。】
他隱藏在麵具下的唇角顫巍巍地慢慢翹了起來。他蠕動嘴唇,重複了一遍最後浮現在他腦中的那句話。
“……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願你歸來,好像羚羊或是小鹿在崎嶇山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