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伸手想去握住那個青年的肩。
然而,當他的手剛剛一碰到那個青年的肩頭,那個青年的身影就如同一滴墨水落進清水中那樣,迅速地溶解了,瞬間就化為無形。
托爾身軀一震。他就保持著剛剛那個伸出手去打算觸碰對方的姿態,聲音裡滿是困惑、震驚和難過。
“……弟弟?”
這一次,那個始終麵向前方、危險地坐在天台外緣的年輕姑娘,終於轉過頭來了。
“那不是洛基。”她平靜地說道。
“那隻是我所構建出來的一個幻影而已。”
托爾:“哦……”
他的聲音聽上去是那麼的震驚,那麼的失望,那麼的痛苦。這使得那個年輕姑娘又多看了他一眼。
然後,她又慢吞吞地轉回身子,重新凝望著自己腳下的那一片人間的城市。
她輕聲說道:“I’m sorry.”
聽到這句話,托爾抬起視線,注視著她的背影。
在這個角度,他看不到她的麵容,更看不到她的表情。
他隻能聽到,她用同樣低啞的嗓音,近乎耳語一般地又重複了一遍這句簡單的話。她的聲音裡,含著悠長悲傷的歎息。
“……I’m sorry, Loki.”
略狂猛的風吹過高處的天台。她披在身後的那一頭黑色的長發被風吹起,發尾在風中飛揚。那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像黑色的水波,幾乎要淹沒她微微弓下去的細瘦肩膀。
那使得托爾忽然有種錯覺,仿佛麵前坐著的那個背影,已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一堆灰燼所勾勒出的形狀而已;隻要被風一吹,那灰燼就會揚起,隨風散入今天的天空中,消失不見。
他忽然記起了他們兩人上一次都在中庭的時候,他還沒有和簡分手,臨時寄宿在簡的家裡,她也和神盾局合作,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在中庭生活;有的時候她從中庭的大學裡下課之後會來簡家裡拜訪他,在寧靜的夜晚,他們坐在庭院裡,遙望著星空。他會來上一小瓶啤酒,而她總是在喝中庭那些稀奇古怪的飲料;他們會開始一段心平氣和的談話,有時候他們會談起他的弟弟。那時候,他以為他的弟弟已經死去,而她也並未向他透露一個字,有關於他的弟弟此刻正在神域假扮他們的父親奧丁這一重要秘密。
那個時候,他們追憶著那個壞孩子。他曾經以為關於他的弟弟,那就是悲傷能夠達到的極限。他們兩人,內心都有因為那個壞孩子而深深刻下的一道傷口;那傷口隻有那個壞孩子重新笑著站在他們麵前的時候,才能夠被填平。
然而現在他知道了,那種傷痛遠遠不能夠和今天他們的感受相比。
今天,他站在這裡,忽然明白了。
他注視著的那個年輕姑娘,已經不僅僅可以用“內心有一道深深的傷口”來形容了。現在的那個背影,讓他聯想起瓦特阿爾海姆那一天烏雲壓低、狂風大作的天色下,覆蓋大地的那層黑色沙礫所凝成的暗影,黑暗、冰冷、瘋狂、深不可測,蘊含著危險和憤怒,但同時又如此脆弱,仿佛隻要一陣風,就能夠讓這個影子整個化為無形,消散在天地之間。
她已經整個人都被這個消息摧毀了。再沒有任何方法,能夠讓她複原。
托爾忽然記起了自從他們重逢以來,他所注意到的一個非常非常小的細節——
他發現這個姑娘的下嘴唇上有一小塊地方似乎有些紅腫。然後當他的視線偶爾不經意地再回到那片紅腫上的時候,有時他會發現她咬著下嘴唇——確切地說,是有點用力地以上牙去咬那個紅腫的地方。然後,那裡就會重新滲出小小的血滴。
這種奇怪的行為讓他有種錯覺——就好像她在刻意地維持著那個細小的傷口,想讓那個小小的傷口留在那裡永不痊愈似的。每當那裡開始緩慢恢複的時候,她總是會去咬那個地方,直到重新滲出血滴為止——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她不惜以傷害自己的方式,也要拚命地保留下那一道傷口呢?!難道她還以為隻要自己一直這樣下去,就可以永遠將那道傷口保存在自己的軀殼之上,永不消失嗎?
托爾想不明白。他覺得這一定是因為麵前的這個年輕的姑娘已經傷心得喪失了理智,隻有使用這種傷害自己的方法才能夠稍微好受些吧。
這麼一想就更加讓他不好受了。托爾難過地注視著她的背影。然後,他忽然意識到,那首一開始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這裡來的歌,居然還不科學地回蕩在天台上。
【I’m a rocket ship on my way to Mars
On a collision course
I am a satellite, I’m out of control
Like an atom bomb about to explode】
仿佛過了很久,托爾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試著開口,發現自己的語調總算能夠正常一點了。
“我……那個,剛才,我還以為……”
那個年輕姑娘短促地笑了一聲。
“沒有什麼以為。”她說。
“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即使再拚命、再痛苦、再悔恨,也都沒有用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