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飛行的途中,托爾偶然聽到約露汀在和那隻名叫“火箭”的兔子(?)說話。
聽上去那隻兔子還是一貫的風格,說話活像個人生導師和長輩一樣,好像正打算開導一直表現得沉靜卻陰鬱的那個姑娘。
“好嘞。是時候做個好隊長了。”它說,然後和上次跟托爾談心時一樣,開始了強行尬聊。
“世界上的事兒,十有八九都不那麼如意……”它說,“不過不是有種說法嗎,‘未殺死我的,都必將讓我變強大’什麼的……大概意思就是說,你現在遇到的一切困難,都隻能讓你變得更好,更強大……你瞧,你雖然現在經受了這些痛苦,不過將來你總能變得更強大——”
然後托爾聽到那個姑娘輕輕地吸了吸鼻子。
“……可是我不想變強大。”她用一種很奇怪的、自我嘲諷似的語調說道。
那隻兔子:“……”
兔子好像被噎得靜默了一瞬間。
那個年輕姑娘仿佛是噙著淚笑了一聲,繼續說道:“……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很弱。弱到大家都覺得奇怪,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也能夠擁有神格,成為神祇——”
兔子:“……噢。”
可是那個年輕姑娘並沒有長篇大論地講下去。托爾站在那裡,遠遠地望見她抬起頭來,瞥了那隻兔子一眼,似乎有種傷心的神色,但最後她隻是以手拭去了眼角的淚珠,然後笑了一下。
“一開始,我隻是個不夠格的、弱小的、不受人重視的傻瓜。”她說。
“可是那個人……他是阿斯嘉德的小王子,是九界第一魔法師,眾神之父奧丁和神後弗麗嘉的愛子——”
托爾聽見她又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我寧願時間一直停留在那個時候。”她最後說。
“我也不想變強大。假如變強大的話竟然要付出這樣令人不能承受的代價……”
她停頓了一下。
“我寧願他一直都是最初的那樣,我不認識他也無所謂……即使奧丁把我遺棄在荒野裡,或者想用我來牽製黑暗精靈也無所謂……”
“即使我一輩子都是那個弱小而平凡、任人宰割的傻瓜也無所謂。”她含著眼淚,微微笑了起來。
“隻要他永遠都那樣光鮮、美好、任性、耀眼,隨心所欲、受人愛護、被人崇仰地生活在那裡,就好了。”
那隻兔子:“哦……我很遺憾。”
那隻總是振振有詞、活像人生導師一樣的兔子好像也對這樣沉重的悲痛表現得束手無策似的。它擠出這麼一句話來,就語塞了。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之後,它總算又找出幾句好像可以安慰人的心靈雞湯來。
“聽著,姑娘,我相信你已經儘力了……”它說,“我也聽托爾說過來著,他說在彆人都要放棄……呃,那位可敬的小王子的時候——”
托爾覺得那隻兔子實在是很能言善道了。它居然選擇了那麼一個他從未聽彆人用以指代他弟弟的名稱——“可敬的小王子”——來稱呼他弟弟。這種敬佩的、善意的說法,應該……能夠稍微令人感到安慰……吧?!
他聽到那隻兔子繼續說:“……隻有你一直沒有放棄他,一直去找他……呃,是不是?”
那個哀傷的姑娘沉默了很久。然後,托爾聽到了她沙啞至極的嗓音。
“……不。”她說。
“最後……我沒有找到他。”
托爾:?!什……?!她在說什麼?!
那個姑娘——那位毫無疑問最終在他弟弟那裡獲得了她想要的感情勝利的姑娘——用一種喑啞低沉的聲音繼續說道:
“那一天……後來,我去找他了。我想要找到他的,一直都想要找到他的……就像那一次,在瓦特阿爾海姆一樣。可是——”
她說到這裡哽住了。沉默良久之後,她忽然猛地把臉撇向了另外一邊,就像是不想要任何人看到她現在的表情似的。
她說:“……可是,那裡哪兒還有什麼他存在過的痕跡啊。”
托爾:?!
這是第一次,他明確地聽到了有人對那艘飛船最後的命運作出了詳細的描述。
她說:“空中浮蕩著數不清的碎片和……遺體。我每一個人都認真地檢視過去……我翻看了每一具遺體,每一片身體的部分……”
“可是,沒有那個人。”
托爾:“……”
坐在這裡聆聽她的敘述忽然變成了一種苦刑。但是他坐著沒動。
因為他知道,他必須要知道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必須坐在這裡聽著她好好地把那些令人心碎的場景都敘述出來。她需要為自己那沉重的傷痛找到一個暫時發泄出來的出口,否則的話她恐怕隨時會被那沉重的傷痛和負罪感所擊垮,而那是他相信他弟弟自己也不願意看到的。
而她還繼續在說著,仿若一種自虐和自我處刑一般;但是那隻能言善辯的兔子也沒有阻止她。托爾覺得那隻兔子一定也是想到了和他類似的事情。
她說:“那裡,沒有他,也沒有托爾……所以,我還以為……還以為……我還卑微地懷抱著一點最微薄的希望——”
然後,突如其來地,她的聲音又哽住了。停頓片刻之後,她噙著淚微微歪了一下唇角,像是竭力想要在那裡露出一絲笑容,可是她失敗了。
她說:“……所以,當我在中庭見到托爾隻身前來的一瞬間,我……我就明白了——”
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她的眼眶,滾落在她的臉頰上。她一定不知道,即使此刻她麵朝著舷窗而背對著托爾,然而舷窗上的倒影卻足夠把她現在那悲傷的表情映出來,映在她身後的人們眼裡。
她仿佛很用力地緊繃著那纖細的肩膀,繃得那兩片單薄的肩胛骨都微微向後突起了;托爾突然覺得自己無法注視著舷窗上映出的她難過的臉容的倒影,於是他勉強把自己的視線垂下一些,鎖定在她的肩頭。但是很快,他就發現她的肩頭在微微地發著抖,就像是在用儘了全身氣力在與身體中翻攪著的巨大哀痛和啜泣的衝動做著鬥爭似的。
最後,她好像克服了那一連串的哽咽,堅強地、一字一頓地把最後一句說了出來。
她說:“……我知道,他不會再出現在我眼前了。”
托爾:“……”
兔子:“……”
仿佛想要掩飾這一陣令人狼狽不堪的、軟弱感情的流露似的,她很快地撇過了臉。托爾看到她側臉的線條在舷窗外閃過的明暗不定的光芒裡浮現了出來,臉頰上帶著晶亮的、微微反著光的水痕。
她輕聲哂然一笑,繼續說道:“……想起來,在飛船的走廊上,他說要去找他哥哥聊一下正事……”
這句話的接收對象毫無疑問是那隻名叫“火箭”的兔子(?)。然而托爾卻感到自己的神經上猛然竄過一陣短暫的激痛。
他當然記得那次被打斷的談話。
他和他那一度反目、曾經以為彼此之間再也無法達成相互理解了的弟弟,並肩站在飛船的舷窗前,就像是閒話一般地談起從前在中庭時發生的舊事;他弟弟用著戲謔的口吻反問他,是否真的覺得把自己這個曾經在中庭搞風搞雨的家夥帶回中庭是個好主意。
那時候,他說什麼來著?
他說:彆擔心,弟弟。我感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然而,一切並沒有好起來。
就在他說完那句話之後的下一秒鐘,滅霸的飛船突如其來地浮現在夜空裡。
……一切,再也不會好起來了。
而這個體認帶來的痛苦,隨著聽到她的下一句話之後上升到了最高點。
他聽到她用一種自言自語似的口吻,虛弱地笑了一下,說道:
“現在想起來,那就是我見到他的最後一麵啊。”
她發出輕輕的哧的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就好像那麼笑一下,就可以證明自己沒被這個事實擊垮一樣。
“……我原本可以對他說點更好的話的……”他聽見她自言自語似的咕噥道。那語氣仿佛也並沒有多麼自責,而隻是像一種客觀的闡述和推想一樣。
“我應該大聲地對他說,我愛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希望他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