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泠抬頭看向顧珵,麵上仍是溫柔的,她將手中的羅扇輕輕放在桌上,蔥蔥玉指捧起茶杯,雙手奉給了顧珵,淺笑道:“多謝公子好意,不過不必了,我現在在明月館很好,並無贖身的打算。”
顧珵接過她奉的茶,順手擱在了邊上,茶香嫋嫋,美人輕語,他卻下意識想起林亓剛剛額頭沁出汗水的樣子。
那是一種隱忍的馴服。
叫人忍不住想在他身上發泄一切情緒。
顧珵閉了閉眼,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李泠身上,疑惑道:“你不想贖身?”
他想了想,又安撫道:“姑娘不必多慮,我並無他意,隻是好奇姑娘為何不想離開這裡。”
明月館是個銷金窟,花魁自然就是最大的搖錢樹。
李泠或許可以今日不掛牌,明日不掛牌,但後日呢?下個月呢?
新的花魁出來,她連自持的身份都沒了。
權貴之下,黃金堆砌出來的都是皚皚白骨。
美人從來都是消耗品。
說句不好聽的,若顧珵今日以勢壓人,她未必還能保得住清白之身。
留在明月館,就永遠不是良籍。
無法婚配,沒有自由。
這樣受人掣肘的身份,顧珵想不通她為何不想離開。
見顧珵不解其意,李泠仍舊溫溫柔柔的笑著,她頓了下,伸出自己的雙手給顧珵看。
這雙手保養的極好,白皙纖細,秀窄修長,指甲染成玉色,柔和而帶珠澤,玉指如蔥,這是一雙從未受過勞累的手。
“公子,您瞧,我這雙手自八歲起便細心保養,每日塗抹脂膏,以保細嫩光滑,客人見了才不會心生厭煩,受過最大的苦,大約就是學琴時了。”
“可若出了明月館,這雙手能做什麼呢?種田織布我從未見過,養蠶采桑也做不來,徒有一雙金貴的身子,卻沒那享福的命。”
李泠看著自己的指尖,上麵的珠色溫潤的像是泛著月光,她微微笑著,將手收了回來,“我們這樣的人,贖身後無非兩條路,為人婢妾,或是接著賣唱,等到了色衰的那一日,恐怕連口水也沒人肯賞一口了。”
顧珵頓了頓,明知她說的是實話,卻仍有些不忍,遲疑的說道:“姑娘姿容卓絕,才名遠揚,未必遇不到一位真心待你的男子。”
李泠聞言麵色變也未變,大概已經聽過許多遍這樣的話了。
她嗔笑了一聲,遙遙望了眼窗外的方向,那下邊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鬨非凡的街市,說書人的攤子前擠了好多人。
“公子,”李泠輕聲說道:“但凡熱鬨些的話本,大多寫的都是勸人從良或是逼良為娼的故事,如此才能引起聽客的共鳴,才會有人叫好。”
“世家公子救風塵的故事誰也愛聽,將泥足深陷的女子從魔窟中拉出來,既有俠義又有人情,可救出來之後的故事卻沒人講過,是將她帶回家中嗎?高門顯貴的人家哪裡看得上我們這樣的人?隻怕當個婢妾都算是高抬了。”
“還是另辟一座院落,好好養著,可這和外室又有何區彆?館中的女子大多都不能生育,便是連這一樁好處也沒了,待公子膩了煩了,或許我們就隻有白綾一條的出路了。”
她眉間若蹙,嘴角卻是笑著的,望著顧珵,說道:“一時的真心,倒要拿命來賭。”
顧珵頓了下,難得沉默了片刻,李泠說的都是實話,他隻是驚訝於她的清醒。
但凡人在局中,很難走出來,即便心裡知道這是飛蛾撲火,卻仍有許多人前仆後繼的賭那一時的真心。
救風塵的故事翻陳出新,從沒講過救完之後的故事。
顧珵歉意的笑了笑,說道:“倒是我唐突了,還望姑娘不要介意。”
李泠輕輕搖了搖頭。
“公子不嫌我囉嗦才好。”
說罷,她又坦蕩的笑了笑,“我是個俗人,寧願在館裡享儘一時的榮華,也不願將性命放在旁人身上賭一賭的。”
顧珵深以為然,笑著點了點頭,附和道:“的確,將希望放在彆人身上是最不靠譜的一件事,若是自己都救不了自己,又怎麼能指望旁人?”
李泠笑道:“公子說得對。”
她真的是位難得清醒的女子,若不是牽扯到李淮,顧珵倒真想與她交個朋友。
可惜。
竟跟李淮沾上了關係。
顧珵今日過來隻是為了試探一下,並不想打草驚蛇,故而沒有直接說起李淮的名字,隻是同她又閒聊了會兒,約了下次再見後,便打算拱手告辭。
李泠看出他累了,識相的先行退了出去,屋子裡再次變成靜悄悄的樣子。
顧珵坐在原地,抬手將李泠剛剛為他斟的茶倒入了身側擺著的蘭花中。
屋內半晌沒有聲音,屏風後的人兒也像消失了一般,不聲不響的,老老實實的跪在原地。
顧珵偏頭看了一眼,才說道:“出來吧。”
林亓從裡邊出來,他身上的裡衣還如進去時一般虛虛的掛在身上,行動時兜起一點弧度,那些半掩的春光便若有似無的露了出來。
他重新跪在顧珵腿邊,輕聲喊了句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