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縱臉色頓時更陰了一層,轉身便向季桓殿去。林安忙收口跟隨,他一眼瞥見林縱一臉半怒半悲,竟似受了什麼委屈似的模樣,心裡不由得暗自稱奇,暗道林縱是個外剛內柔的性子,碰上個外柔內剛的世子妃,竟當真似遇了克星一般了。
林縱在季桓殿裡拿著書倚在錦榻上,卻神思不屬,怎麼也看不下去,她心底本就煩亂,被林安一提,重陽那日的情景一股腦湧上來,胸口翻騰如海,索性扔了書,歪在榻上,一遍一遍胡思亂想,想得久了,竟也朦朧入睡。
恍惚間,自己還是在嫣然身邊,也還是握著她的發絲讚歎,隻是嫣然是醒著的,神色也不是淡然,而是如今天一般誠摯關切,夾著三分嬌俏,林縱握著她的手,隻覺得從不曾如此喜悅——眼前這人身子是她的,就握在她手裡,這人心也是她的,一顰一笑都是為她而動。她見嫣然目光投過來,柔情若水,胸口一陣灼熱,反手攏住那人的肩便迎了上去,雙唇還不曾相觸,嫣然卻突然變了臉,一副冷冷鄙夷神氣盯著她,隻盯得她一腔歡喜都化了冰涼,整個心裡空空蕩蕩,竟又是有生以來不曾嘗過的剜心之痛,林縱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間身子一掙,竟坐了起來——原來不過是南柯一夢。
林縱心撲騰了一陣,怔怔看著榻頂上繁複的花紋,再不言語。她年紀漸長,如今又身為楚王相,人情世故接觸得多了,風月之事雖不沾染,卻己大致清楚,再不如當初一般懵懂,如今再遇上自己這般情形,哪裡還有個不明白?
她在榻上坐了半晌,也呆了半晌,突然低低笑了一聲,這一聲半喜半憂,又半是絕望——她林縱,大齊楚王世子,是一個女子,而且,竟也對一個女子,起了欲念。
十月初二是楚王妃四十五歲的生辰,熱鬨自不必說。林縱身為王相,裡裡外外忙了個遍,她雖是初次操辦,有內外廷管事及一班老成人輔佐打點,竟也是滴水不漏。
富貴人家慶祝,多要請些個戲班,做個錦上添花,楚王府自也不例外。中原漢戲有南北之分,雖一樣是生旦淨末醜幾班行當,但北戲用男戲子,南戲用女戲子,一般唱念作打,風格卻大不相同。北戲多為剛戲,隻談興亡人物,一副指點江山的慷慨;南戲卻是柔戲,儘皆纏綿悱惻兒女情長。嘉州地近胡地,北戲風行,與京裡風尚並不相同。林縱雖不喜看戲,卻聽說安遠侯府素來清雅富貴,甚喜絲竹,特地令管事李德操辦,除了常點的北戲班以外,再選一台上好的南戲班放到後廷來。
那一日她在正殿應承了半日方抽身出來,到後廷給王妃賀壽時,戲已開場。林縱見王妃看得興起,頻頻誇讚,不好便走,隻得在嫣然身旁入座承歡。隻是她不常看戲,雖然對著滿案書文,或是滿堂賓客,連眉頭也不皺一下,對著滿場鑼鼓,一片咿咿呀呀,實在有些坐不住。嫣然見她神氣裡隱著焦躁,閒談間便有意一一指點戲文精彩之處,林縱耳裡聽著,眼裡瞧著,雖還是有些不耐,但也漸漸看得入眼了。
第三折時是王妃親點的一折占花魁,小生使了十分功夫,把秦賣油的溫柔體貼演得活脫兒,贏得滿堂喝彩。林縱此時也漸漸看出些門道,覺得一生一旦眼神默契,真如少年情濃一般,便讚道:“果然好戲,隻是我看那兩人,竟似是假戲真做一般了!”
嫣然見她說得甚是認真,反笑了:“七爺入戲了,台上再怎麼深情默契,那也是兩個女子,隻是未到曲終人散罷了。”
林縱一怔,便不再說話。她原是有心事的,如今想起,覺得自己與嫣然雙雙坐在這裡,人人喝彩稱讚,豈不也是一出戲?隻是一曲未終,她卻動了情,失了心,忘了這本不過是場戲,忘了這日子原是有儘頭的,隻把這幾尺方圓錯當了一生,雖明知不可,卻已入了局,再也脫不出身來。她想著這一生一旦,台上萬分纏綿,到了曲終人散,下得台去卻如同陌路,換了自己如何忍得,心中一陣淒涼,那看戲的興致登時滅了九分。
嫣然見林縱不再詢問,隻當她再沒了耐性,細細端詳時見林縱臉上淡淡似喜還悲的模樣,看不出明顯喜怒,方放下心來。她一轉臉的功夫,忽覺左手一緊,已被林縱握住,待要悄悄掙開,林縱卻如握著件寶物一般,死死攥住,再也不肯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