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休把簽文看過,遞回少年手裡:“佛雲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彆離,五陰盛。這八苦施主雖是錦衣玉食,也脫不掉。恕老衲直言,施主所求之事,卻是一段孽緣。”
少年聽了這席話,麵色絲毫不變,倒是把那知客僧說得汗都下來了。
靜休微微一笑,繼續道:“成與敗,還須推之命數,但這忘與不忘,全看施主自己心意如何。施主若忘了那人,一生平安喜樂,再無憂愁;若忘不得,一生便是驚濤駭浪,成敗難測,恕老衲直言,若這孽緣不消,恐怕,”他略一停頓,“施主重則傾國敗家,輕者也是一生坎坷,怕是到頭來難得善終啊。”
“不得亂說!你可知——”
少年見自己隨從按著劍搶步上來,把他喝退,盯了靜休一刻,淡淡重複道:“驚濤駭浪,成敗難測,傾國敗家,難得善終?”他語聲一頓,突然冷笑一聲,“那又如何?!”
這四個字一出,似斬金斷玉,語氣雖淡,卻帶著說不出的決絕,竟讓人心底發顫。
“施主必是知道此事無望,才來強邀天意,隻是施主雖不懼天怒人言,但施主心中之人,也和你一般麼?”
“該放手的時候我自會放手,”少年恨恨咬牙,“但若我心中放得下,還來尋你作什麼?!”
靜休長歎一聲:“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合掌垂目,不再言語。
等少年去得遠了,知客僧方緩過神來,他想了半日,方想起上午那和少年一路來求簽的少女來,想著這少年竟為她癡狂若此,心中也不由得長歎一聲,暗道都說豪門情薄,卻不知是哪一家,竟出了這麼個情深意重的?
林縱一路出寺也不說話,隻緊緊握著木簽。那簽子又細又薄,被她折成了兩截,木茬紮進了掌裡,她卻渾然不覺,心裡隻反複想著那句簽文——“春蠶到死絲方儘,蠟炬成灰淚始乾”。
她求了許久,求不得相守,求不得白頭,如今死了心,避開嫣然悄悄上山,隻求一個“忘”字,竟也還是求不得。林縱苦笑一聲,把斷簽甩在雪地上,翻身認蹬上馬,一鞭下去,坐騎吃痛,沿著山路疾馳而下。林縱聽著耳邊風聲夾著身後侍衛一疊聲的“小心”傳來,心底一陣焦躁,恨恨又加了幾鞭。
不意方一轉彎,一個樵夫正擔著柴迎麵上來,兩下裡俱是一驚。眼看避無可避,林縱極力收韁,好在那馬也是良駒,一聲長嘶,便停了下來,隻她自己被這勢子一衝,竟被甩了出去,跌出近三丈遠。幾個侍衛嚇得臉色煞白,紛紛下馬趕過來,卻聽林縱喝道:“沒事!離遠些!”,語音朗朗,不似受傷的模樣,不知這小王爺犯了什麼脾氣,隻得收住了腳,替那樵夫收攏柴禾。
原來這幾日山上雪積得厚了,林縱雖跌得重些,卻不曾受傷。她被嫣然的話傷了,卻又悶在心裡,一時受不得,行事便有些怔仲不定,如今遇此變故,先是眼前一片天旋地轉,接著被這雪冰出一身一頭的涼意,兩下一激,心底倒是清朗了不少。
她定了定神,重新起身上馬,極目遠眺間隻覺天地茫茫,俱是一片清白,便如那人一般,乾淨,通透,讓她歡喜,讓她心裡清淨寧和,繞在身邊時仿佛無處不在,又仿佛觸手可及,可若伸手去沾,便是個玉碎冰融,化成一滴水,還是那般乾淨,通透,但她念念不忘的那顆心,那番風骨,便會毀在她手裡。
林縱輕歎一聲,按轡徐行,麵上已經恢複了常態,依舊仿佛還是那個飛揚挑脫的小王爺,隻她自己心裡明白,這“楚嫣然”三個字,竟似魔障一般,鎮在心裡,再無動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