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長想說的就是這事,村裡多數人沒離開過村子,眼下又乾旱著,得派人去前邊找水。
哪曉得被趙鐵牛打岔差點忘了。
他拉開老吳氏,跟車上喝水的趙廣安道,“廣安,你熟悉路,知道哪兒能弄到水嗎?咱們路上耽擱得久,不能讓大家夥渴著啊。”
趙廣安去縣裡通常走官道,對這周遭的情況並不了解,於是搖了搖頭。
老村長皺眉。
這麼多人,沒水肯定得鬨。
想到什麼,聲嘶力竭的喊兒子,“大壯,快讓大家省著水喝,到處都在鬨災,咱們帶的水必須堅持到縣裡。”
他過來的時候,看到幾個漢子舀水洗臉。
趙大壯見他說話宛若石頭擦過嗓子,急忙高聲吆喝,“去縣裡要三天,彆把水喝完了。”
有人不滿,“離縣城不是七十幾裡地嗎?怎麼要三天?是不是走錯道兒了?”
“就是這條道兒。”趙大壯怕像他爹那樣破嗓,直接撿正事說,“考慮到天熱,咱再走幾裡就不走了,等太陽下山再走。”
這話一出,家裡有老人孩子的鬆了口大氣,日頭升高,孩子哭這喊熱,若不歇息,真怕孩子熱暈了,隻是家裡沒老人的不樂意了,一鼓作氣走到縣裡是最好的,拖得越久,人隻會越疲憊。
礙於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趙姓人家沒人挑刺兒,倒是有兩戶外姓人家找到了老村長。
“村長,我家就背了半桶水,肯定不夠七個人喝...”
說話的漢子姓羅,是家裡的老大,爹娘死後,獨自養著五個弟弟,前年成的親,媳婦是西山村的人。
西山村和甘泉村隔著一座山,那邊的人經常跑到甘泉村偷東西。
甘泉村村長找裡正抱怨過好多回了。
不知是不是這個緣由,老村長不喜歡西山村的人,問他,“你媳婦讓你來的?”
漢子臉熱,“不..不是。”
老村長語氣不好,“天乾得這麼厲害,幾歲大的孩子都知道出門把竹筒灌滿水,你們不知?”
漢子連忙解釋,“我們灌滿了水的。”
“那怎麼隻有半桶水?”
昨晚進山挑水,他跑了兩趟,分得六桶水,哪怕洗澡也不至於隻剩半桶。
漢子眼神閃爍,不敢看老村長的眼。
老村長活了大半輩子,怎麼會不知他們的想法?無非覺得自己年輕,不想跟一群累贅一起,缺水約莫隻是借口。
本就不是一家人,散了就散了,老村長雖有不舍,可以沒彆的法子,沙著嗓道,“趙家老人孩子多,走一會兒就得歇半天,你們腳程快,先走吧。”
兩個漢子對視一眼,有些心虛。
他們不想離開村子,日子再難,熬一熬就過去了,一旦出去,吃喝拉撒就愁人得很。
但那會兒全村人像魔怔似的,他們不自覺就把行李收好跟了出來。
此刻已經開始後悔了。
羅家漢子道,“我們知道老村長是為我們好,但我們與趙大郎無親無故的,這麼攀上去終究不好意思,我們也不是去縣裡,而是想回去。”
老村長急得隻有氣音,“都出來了還回去乾什麼?”
“屋前的青葵活了,多灌點水,寒冬有吃的。”
兩家都是這個意思。
老村長攔不住,連連歎氣。
兩家人一走,其他幾家外姓人也動搖了,紛紛告辭離去。
眼下才走幾裡路,到家還早著,他們迅速挑起行李,喊著孩子家去。
老村長拍腿,無聲落淚,“不能回去啊。”
趙廣安沒怎麼和那些人打過交道,心底毫無波瀾,勸老村長,“四叔,人各有誌,他們要回就讓他們回吧,沒準過幾天就下雨呢?”
趙鐵牛不認同,“下雨又如何?莊稼已經死了,哪怕他們把全村田地的莊稼收了也沒多少糧食啊。”
進了城,有趙廣昌救濟不好嗎?
人已經走遠,喊肯定喊不回來了。
老村長一臉悲傷,“廣安,趕路吧。”
外姓人的離去,梨花高興多過其他,這個世道講究宗族,麵對危險,隻有族人才會團結禦敵。
她舔完糕點有點口渴,拿過竹筒小口喝水,盯著遠去的背道而馳的背影發呆。
車子又開始顛簸,不多時她便昏昏欲睡,就在眼皮越來越重時,牛車倏地停下。
她重心不穩的朝前撞去,但聽趙鐵牛的大嗓門響徹整個隊伍,“有死人。”
她立刻睜眼衝了出去。
山路旁,一個灰色衣衫的人倒在路邊,麵龐臃腫,五官難辨。
看其穿著,應該是男子,因為赤著胳膊。
屍體已經發臭,衣服上爬滿了蛆蟲,趙鐵牛吼一嗓子便蹲在路邊吐了。
元氏她們宛若被奪了魂兒,半晌才回魂尖叫,“死人呀。”
趙文茵姐弟兩抱住她嚎啕大哭。
老太太鑽出車棚,大聲嗬斥,“死的是你爺還是你奶啊就這麼哭!”
姐弟倆的哭聲戛然而止,她喊老村長,“老四,你去看看。”
突如其來的動靜引來許多人,人們先是好奇張望,緊接著,便是絡繹不絕的乾嘔聲。
看梨花目不轉睛盯著那處,心下稀罕,“三娘不怕?”
梨花臉上波瀾不驚,“不怕,更恐怖的我都見過。”
吹牛!
老吳氏咽下肚裡升騰上來的餿味,挑事道,“那你說說...”
“南邊有一種異獸,獨愛人肉,為了一日三頓有肉吃,專門捕捉弱小圈養起來供他們割肉…”
“…”老吳氏心裡惡寒,“說書先生講的?”
“我親眼看到的。”
“......”老吳氏瞪老太太,“瞧你把三娘教成什麼樣了?”
小小年紀,彆的不學,竟學吹牛了。
老太太全神貫注望著路邊的屍身,沒細聽老吳氏說了啥。
見趙廣安要下車,她心下大駭,撲過去拉人,“不許去。”
趙廣安被她一抓,嚇得差點摔下去,穩住身形,“我就看看...”
“不許。”老太太一臉凝重,“死人臟,活人染上會生病。”
這不是危言聳聽,是趙家祖輩積攢的經驗,老村長也知道,他和長輩逃難時,途中好些人染了病。
那人不知死了多日,蛆蟲堆裡的骨頭都露出來了。
見幾個晚輩不知天高地厚的往前湊,拐杖一揮,“往後退!”
他嘔了一聲,問大家夥,“誰家有竹..”
想問誰家有竹席,拖過來蓋住屍身不至於嚇到人,哪曉得還沒說完呢,嘴巴再次被人堵住。
一手雞屎味兒,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四叔,你真的不能再說話了,有什麼和大壯堂兄說,讓大壯堂兄來安排。”
趙鐵牛踹趙大壯,趙大壯身形一顫,哇的彎腰狂吐,吐得麵目都扭曲了,道,“爹,你說。”
老村長瞪趙鐵牛,後者理直氣壯地收回手,學老村長平常的語調,“四叔啊,我是為你好啊。”
老村長不想搭理他,交代兒子,“找一床竹席來。”
“好。”趙大壯不敢往屍身看,掉頭就跑向自家車板,他媳婦帶了兩床竹席,卷起放棺材裡的。
竹席一蓋,密密麻麻的蛆看不見了,老村長揚手,示意大家夥繼續趕路。
“不埋了他嗎?”一個枯瘦如柴的婆子嘀咕了句。
老太太一個冷眼掃過去,“染上病怎麼辦?你花錢醫治啊?”
很少看到老太太人前甩臉色,婆子掛不住,悻悻退到後邊去了。
屍身腐朽得厲害,臭味揮散不去,大家夥受不了,時不時就爆出幾聲乾嘔。